因派遣矿监税使之事,傅谊与朝廷百官陷入了胶着
正月十五的超会上他虽说了不容再议,但总有人变着法子地上奏其危害。
不光是崇正党,就连从前那些跟这些人不对付的魏与归和宋骥等人,都出奇一致地跟着他们齐声反对。
傅谊被闹得头疼欲裂,干脆尽数将奏疏都原封不动地打回去,真正做到一视同仁。
不过他还是年纪尚轻,低估那些纵横官场多年的老油条。
每天一早,六部九卿的官员就来个上百号人效仿古法“伏阕”,跪在左顺门外,大呼太/祖高皇帝名号,连哭带喊地逼迫傅谊收回旨意。
崇正党还悄无声息地在这些哭天抢地的人群中安插了自己人,变本加厉地重提入孝宗嗣一事。
傅谊简直要被气疯了。
这些人打也不得,毕竟他怕齐涵虚之死重蹈覆辙;骂又骂不得,毕竟身边没人帮他说话,他一个人做不到舌战群儒。
气得傅谊日日在西苑里挖坑,夜里做梦都想把这些人推进去埋了!
君臣之间就这般相互折磨了许久。
最终以傅谊服软作结,公开表示若是有人有法子填补国库的亏空,那他便取消收矿税的国策。
也算程祥程阁老有本事,还真想出个暂借都城赁舍一季租的办法,筹集到十三万两银子。【1】
虽然这笔钱于国库巨大的亏空而言,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不过这令傅谊很是高兴,大大地嘉奖了程国泰,头一次真心实意地夸赞了自己这位素来古板教条的先生。
可惜好景不长,傅谊还未来得及下旨取消矿税,便有官员来报陕西山东大旱,请求朝廷赈灾。
于是程阁老筹集到的这点微薄的银子,就跟走过场般象征性地在国库里了转了圈,还没来得及捂热就又要被花出去了。
这一次,反对派遣矿监税使的官员少了很多。
傅谊原是想着拿这笔钱去赈济陕西。
去年他下金陵前,西北的情况就已不同乐观。
先皇还特意举行了一次斋礁求雨,也没见得有多大成效。
连年的大旱,无论是轮到哪个地区,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弄不好还容易激起民变。
然而他的母后岳澜语另有想法。
她慎重指出,其父陶王的封地便是在山东的定陶。
虽说先陶王在世时并未前去封地就藩,不过如若先太子未出意外,那么如今该继承陶王爵位的人就该是傅谊自己。
若是连当今皇上和陶王都要弃其父亲的封地于不顾,当地百姓会如何作想?
更何况陕西所需的赈灾银远超国库程阁老所筹集到的晕字数目。且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让自家镖局先筹些粮食支援灾地,再从临近省份借调官粮。
山东则由傅谊的亲弟陶王拿着银子躬身前去赈灾,顺道把那件一直令傅谊烦心的事给一并解决掉。
岳澜语本来也是反对傅谊征收矿税的,但是依如今的情况来看,征矿税总比对百姓加农税要好。
此外,她还叮嘱傅谊好好准备籍田礼,免得到时候闹笑话。
傅谊一听简直乐开了花,整日就扒着指头算天数,盼着礼部定好的吉日早早到来。
为此,傅谊特意把宫中能找到的农具都搜罗了过来。
那日一早,天不亮他就换上便装,兴冲冲地开门迎接舅父。
面对着如此兴奋的小皇帝,身为礼部侍郎的岳渊峙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怎么连舅父你也搞这一套?有事就快讲,待会我朕可是要亲耕下田呢!”
听到此话,岳渊峙的内心咯噔了一下。
“陛下可知亲耕的礼仪?”
“嗯——?不就是让我亲自种地吗?”
傅谊困惑抬头,不解其意。
“就这些,没了吗?太后娘娘没跟陛下再交待些什么别的话?”
岳渊心中一梗,努力提示道,仍抱有一丝期冀。
闻言,傅谊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哦,我想起来了!娘让我好好准备籍田礼,不要到时候在百姓面前闹笑话,所以我特地让人弄来了几个常见的农具,都好好学了一番该如何用!”
话讲着,傅谊还折回寝殿里,搬出一个大箩筐递给岳渊峙,说这个比较轻,籍田礼上让舅父背肯定不累。
搂着个大箩筐,岳渊峙的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合着自己日讲上解释了半天的《礼记》全在白讲。
估摸着是听到“天子亲耕”那句,心思就早已飞到爪哇国去种地了。
但是面对着这么一个如此好心大外甥儿,岳渊峙实在是不忍心再教训他的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情绪,郑重其事道:
“籍田礼并不是真的需要陛下亲自去田里种地。您只需推三下农具,随后看着各官如法炮制便是。”
“为何?”
傅谊呆滞住了,愣了半天神,方才怔怔吐出一句话,
“可是如若我朕不身体力行,那百姓如何能明白天子劝农的决心?”
“他们不需要明白得那么清楚。因为您是皇上,具有无上的权威,一言一行皆被赋予意义,所以您只要在先农坛上出现,百姓自然就能感到您的恩德。”
“……”
傅谊没有回话。
岳渊峙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逐渐消失,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舅父,您难道不觉得很迂腐吗?这话说出来您自己会信吗?”
半晌,傅谊才闷闷地憋出了这么几句话。
岳渊峙长叹一声,语气颇为心疼,
“陛下,这不是臣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您,您不得不去信它。”
“可是舅父,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种虚礼为何要存在?既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还得把人死死束缚着。”
“因为您是皇帝,要用这些礼仪去统治百姓,就不得不去遵循。”
“但是我——”
“陛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岳渊峙难得强硬地中断了这个话题,匆匆忙忙带着傅谊与随行官员会合,前往先农坛。
《表记》云,天子亲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
春来物始,上天以各种征候启示万物复苏之迹,天子则承天之意,顺民之心,亲耕籍田,祈天之佑。
在皇帝亲耕之前,官府选取数名优伶扮作风雷**各神,并召集数百名大兴、宛平两县的农民作务农之状。【2】
在伶人们高唱的太平歌声中,傅谊推着雕有漆金行龙的犁出场了。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场籍田礼,比傅谊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与无趣。
他左手执鞭,右手持犁,在两位老人的搀扶下,仅仅走了三步,他的亲耕仪式就已结束。
耕毕后,他必须安坐在帐幕下,一动也不能动,观看以户部尚书为首的各官将此举如法炮制一遍。
顺天府尹负责播种。覆土完毕后,教坊司的伶人便立即向傅谊进献五谷,恭贺陛下的一番辛劳卓有成效,以至五谷丰登。
在百官高呼万岁后,籍田礼就该结束了。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到傅谊面无表情地回到宫中,捡起早上没能带得走的农具,直往西苑冲去。
岳渊峙也跟着去了。
这一次,他并没有阻拦,反倒是把岳棠棣和傅谦一起带过去帮忙。
在夕阳的余晖下,几人默默地帮着皇上填土。
所填的这些坑,皆是傅谊前些日子的杰作。
他本是想在发泄完怒气后过段时间再来种花,然而花还没来得及种,这坑倒是绊倒了不少宫中的宫女和宦官。
碍于皇上的威严,无人敢把坑用土填上,只得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然后失足踩进另一个隐秘的大坑。
直至昨日黄保委婉的提醒,傅谊这才想起此事。
正好今日他在籍田礼上憋了一肚子的火,左思右想都还是觉得很气愤,干脆就跑到西苑里来忙活。
大抵是心中有愧,岳渊峙一直背着个大箩筐,任劳任怨地将傅谊那些花花草草背过来背过去。
傅谊本来也没想过舅父会来帮忙。
见到岳渊峙干农活时一举一动颇为熟稔,他不由看呆了。
被问及道原因,素来风度翩翩的岳侍郎掸了掸身上的土,浑不在意道:
“这个嘛,当初我还在蜀中时帮你爹挖过竹笋。哎,爷俩都是爱使唤人的性子,怪我,活该摊上你们一家子。”
“嗯——?为什么我爹会跑去蜀中?还有舅父,那个时候您不是该在书塾中念书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帮爹挖竹笋?”
傅谊一脸困惑。
“这事你就得去问你娘了,干嘛把这人捡回家,”岳渊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或者烧个香问问你爹,问他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亲王不做,偏要大老远地跑到蜀地瞎折腾。”
“再说,我又不是整日住在书塾里头,也是要穿衣吃饭的。”
说到此处,岳渊峙似是意有所指,抬头瞥了眼傅谊,
“更何况圣上每日上课的时候,不也是人在桌子前,魂儿却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傅谊:“……”
这一刻,傅谊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不过早上陛下问臣的问题,臣现在可以答了。”
“陛下既然觉得那些虚礼无用,那您可曾想过,为何周公要制礼作乐,还让它们传承至今?”
“陛下不妨换个思路想想,与其埋怨,不如想想它们为何存在?臣以为万事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绝不是一两句就能下定论。”
“周公旦作《周官》,其实质是为了统治,所谓‘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当如是也。不过皇上也别忘了,周之前是哪朝?”
“殷人不问苍生问鬼神,崇信鬼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以活人来祭祀,这种草菅人命的做派,也是其灭亡的重要原因。”
“正因周朝以史为鉴,以周礼治国,关怀百姓,国家才得以安定,百姓的心中才能受到礼法和秩序的约束。”
“不可否认,在历朝历代的更迭下一些东西变了味儿,失去了其最初的意义,逐渐变得繁琐虚假,以至于好使的工具却成了枷锁。不过,这时候就需要有识之士对它们进行改造,所以才有了百家争鸣,如今又有了阳明心学。”
“心学讲究个知行合一。有人因一叶而知秋,有人却因一叶而障目。人们惊羡于见微知著之神通,做的却常常是管窥蠡(lí)测的蠢事,归根究底是因知中未有行的缘故。”
言此,岳渊峙放下手中的活儿,拱手作揖,正色道,
“臣跟陛下说了这么多,不是在指责陛下先前的想法,只是想告诉陛下,判断事物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仅仅截取一个片段难免有失偏颇,还需知行合一。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当您真正能做到心行合一,也就知道该如何改变完善这些您所厌弃的东西,甚至让它们为您所用,无往不利的同时造福于万民。”【3】
“好吧,我朕尽力。”
傅谊沉闷地哼了一声,用小铲子拍了拍土,以示回应。
过了半天,他忽地又冒出了一句:
“舅父,我说如果,只是如果啊,如果父王没有病逝,如果先帝和太子哥哥也没有走,我也用不着做皇帝了,那我现在在陶丘种的大葱,会不会比我人还高?”
“陛下,命数这事这谁也说不准,不过山东的大葱确实会比人还高,当然也有可能是您太矮了。”
“啊啊啊舅父快住嘴!这个就算了吧!!!”
【1】:程国泰的人物原型参考自明末的程国祥。崇祯年间兵部尚书要求增加军费,程国祥反对向地方增派各种税收,故而提出暂借“都城赁舍一季租”的办法。南京新街口地区有条程阁老巷就是程国祥致仕后所居之处。我上学的时候经常路过这边,但从未细究过其来源。写小说时忽然忆及此巷就去查了查来历,不免为程阁老的气节所折服,就以其经历塑造了程国泰这么一个角色。不过有些剧情我没并有按真实的历史来写,就比如凑军费的这一段。《明史》记载“九年冬,召拜户部尚书。杨嗣昌议增饷,国祥不敢违。而是时度支益匮,四方奏报灾伤者相继。国祥多方区画,亦时有所蠲减,最后建议,借都城赁舍一季租,可得五十万,帝遂行之。勋戚奄竖悉隐匿不奏,所得仅十三万,而怨声载途。然帝由是眷国祥”,细看下来还是蛮令人心酸的。
【2】:参考自《万历十五年》,董纪平 《北京先农坛与皇帝亲耕》中国紫禁城学会.中国紫禁城学会论文集(第六辑 上).紫禁城出版社,2007:9。
【3】“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引用自王守仁《传习录》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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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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