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安勿燥,稍安勿躁,”
林凡安合起折扇,绕到卢点雪身旁,用扇子点了点她的肩膀,
“见到你发脾气也是不容易啊。我还特意估算了下你的脚程,本以为你会晚几日再到的,没想到今晚就正好来了,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朝中裁减驿站,我赴任途中没碰着几个,便没怎么休息就接着赶路了。”
卢点雪言简意赅,仍是不肯放弃追问方才的问题,
“你的问题我回答了,那么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回答吧?”
“原来如此,”林凡安若有所思,随后摇摇头,“连最为富庶的江南都裁掉了这么多驿站,更何况北方,这又得有多少驿卒失了谋生之路。”
不待卢点雪反应过来,林凡安语气一转,复又接着道:
“先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吴县知县邓礼跟李知府并不是一条心的。李知府为人谦和,看不出邓礼阳奉阴违,邓礼便以为李知府软弱可欺,连知府都不放在眼里。”
“更有甚者,他和沿路设卡的税使串通一气,暗度陈仓,默许他们在商道收取过路费。今日若不是我来提告,他顾虑着我这个大商人的颜面,不然早早地就让那税使将张二和织工带走了。”
“可是他忘了,他是知县,和苏州织造还有司礼监井水不犯河水,用不着如此巴结旁人。纵算他出面呵斥那税使回去,司礼监的太监们也无法将一县知县怎么样。”
“于是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如你所见,苦肉计还是很好用的,至少我们在京城使的那招就很见效。既然邓知县不怎么想管此事,那我就要逼迫他正视它。只要那税使动气伤了我,在知县眼皮子底下伤了他县里的百姓,邓礼就再也无法置之不理了!”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既然能说服李平,让他来教训邓礼和税使,还意外发现了县里黄册中的疏漏,可谓一箭双雕。李知府今日能有此番气魄,你也没少在他身后出谋划策吧?”
“哎,只不过没想到最后竟是李知府挺身而出,替我挨了这一鞭子,真是罪过,罪过。”
林凡安长叹短嘘了好一阵子,却不见卢点雪出声。
他心中正疑惑着,忽听见卢点雪“哦”一声,似是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在记恨他们强抢了你那么多银子,这才挟私报复,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
闻言,林凡安还在玩弄扇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澄怀,祸从口出,还是谨慎为好啊。”
他的面上还维持着先前和言语色的模样,眼中却是略带了几分警告之意。
“好好好,与你开个玩笑罢了,没想到林老板确实是这么小心眼,果然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卢点雪换了种语气,态度缓和了下来,
“好了,言归正传,你来吴县所为何事?不会真的仅仅是气恼矿监税使对你机房的盘剥吧。还是这地方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你也不会特意让我先来吴县。”
“猜对了,是有些秘密,但目前暂且无法告知你,之后你自然就会知晓。”
林凡安点了点头,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一下卢点雪,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说道,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皇上竟会直接任命你为应天巡按,这比我预估的职位还高。我原以为后湖黄册库事发后,他会让你接任金陵户科给事中,看来圣上还是极为信任你的。”
“金陵户科给事中让我做?你就这么肯定?”
卢点雪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一缕想法骤然略过她的脑海,她不由地瞪大了双眼,惊疑地望向林凡安。
“在我入狱后,金陵监察御史上奏朝廷,说是有一镇守太监擅闯后湖,这才将后湖之事闹得满朝皆知。该不会是你让太傅命人上奏——!”
思及到此处,一系列的前因后果自发地串联起来,她心中更是骇然,
“难怪,入京前你想让我授官后做的事,想必就是清查黄册!去年你想让我入国子监的目的也是为此。若非我执意进京赶考,去年秋闱后你旧能顺理成章地安排我进去,只待御史一上奏,就让我同监生们一起入后湖驳查黄册。原来你早就策划这一切了!”
“还有,莫非连盐务司上奏两淮盐引大壅的事亦是你指使的?也是,你既为商人,又怎会不知两淮已到了无盐可给的局面。况且金陵户科给事中做了什么事你都一清二楚,又岂会不知他为修补损耗黄册,变卖了龙江盐仓检校批验所的余盐?!”
“嗯,你很聪明,洪炉点雪一点即透,不枉我费尽心思在你身上豪赌了一把。”
只听林凡安轻笑一声,算是认同卢点雪的一通猜测。
“只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不太对。”
“自始自终,我从未刻意指使过什么人,顶多算得上是提前知道了些消息,顺手推舟、推波助澜罢了。反正这些奏本早晚都是要上奏的,何不让他们掐个好时机,一劳永逸?”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如点漆般透亮,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仍旧熠熠生辉,就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卢点雪。
然而在卢点雪看来,这一眼,令她如坠寒窖,一股股寒意从脚下升起。
纵然认识了眼前之人这么多年,她不时还会因他深沉的心计而感到心惊肉跳。
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连本人都未曾出面,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搅弄朝局,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算无遗漏。
卢点雪强捺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尽量去忽略那份不适,
“难怪太傅在朝时会主动请辞……我如今才算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了。”
“是啊,所以先帝忌惮父亲,那也是不无道理的。谁叫父亲既是首辅的亲师弟,又跟魏尚书和程阁老交好呢?他当时如果不走,那朝中可真真确确就是铁板一块了。”
林凡安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卢点雪,展开了扇子,悠然道,
“虽说这当中出了不少波折,但总而言之,也算是与我所料的结果相差不大,我也能安下心了。”
“此时就已安心,怕不是有些为时过早了吧林老板?”
卢点雪冷飕飕地反唇相讥道,
“那税使回去后定不会善罢甘休,你让他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改日必将会卷土重来报复于你。林老板就当真一点也不担忧?”
“这不是还有您在吗卢巡按,”
云梵复又打了个哈欠,瞧着是真的困了,
“依草民对您的了解,您定会快刀斩乱麻,尽早除了此乱的祸根。再者,他也再没这机会了。”
“说来卢巡按,我倒是很好奇一件事,今日堂上我本还以为你会当场赐死那税使,毕竟您可是有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就算是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税使也不必上报朝廷,哪像李知府说得那样麻烦。”
“你也知道是御赐的尚方宝剑啊。”
卢点雪斜睥了他一眼,
“拿它斩一个为虎作伥的小人,却不斩穷凶极恶的元凶,未免也太过大材小用了点。再说我还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呢。”
“我要斩,就斩那罪大恶极,真正该立斩之人!岂能容此辈多苟活于人世间一日!”
“好气魄,”林凡安笑了笑,“愿您能够得偿所愿。”
“哦对,我刚想起一件事,好心提醒一下你。”
“卢巡按,若是您现在还不是很困,不妨先折回去瞧瞧李知府,明早再跟他去街上转悠转悠、体察体察民情,顺便再问问我们的这位父母官,何裘巡盐有功,圣上特准许各地酌情减少矿税的消息,是从哪听得的?”
“小民恰巧来苏州时途径过扬州,如水的银子、络绎不绝的运钱船,我也都见到了,却唯独没见到皇上褒奖何御史的圣旨啊。”
“什么?这事连你也不知道?”
卢点雪大惊失色,霎时变了脸色。
她方才还在琢磨林凡安那句“也再没这机会了”的含义,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闻此一言,她马上将这点疑惑抛之脑后,急速思索起来,
“不对啊,李知府看着不像是会说谎的人,何况他又和季尚书还有小阁老相交好,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然何故当众出此言?”
“谁知道呢。”
林凡安将折扇扇得哗啦作响,显然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先放宽心吧。反正你现在和李知府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朝中那几位爱屋及乌,即便是出了事,他们也定会将你和他护得严严实实。”
“不行,我还是得找他问问。失陪了,我先走一步!”
卢点雪猛一转身,抬脚就要跑回去。
“好,慢走不送——!”
一听到卢点雪终于要走了,林凡安如释重负,一个非常诚心实意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结果口中“慢走不送”的“送”字还未说完,卢点雪又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在他面前停下:
“好巧不巧,我也刚刚想起一件事,还请林老板留步。”
“有事快说,再慢慢拖下去,我就要收银子了。”
林凡安没好气地说道,其中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现在,卢点雪已全无再跟他开玩笑的心思。
她正色道:“既然太傅与魏阁老是旧相识,想必阁下也是相当了解魏尚书吧?先前李知府与我谈及到内阁在等魏阁老的一妙计,所以让我们先与司礼监的税使们耗着,静观其变。至于魏阁老这一妙计,你可有想法?能否稍作揣测,透个底?”
“哦?内阁真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可林凡安的神情看起来并不如他语气所听着那般显得很有兴致。
他低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接道,
“那你管那么多作甚,照听便是,慢慢等着吧。”
一听林凡安这话,卢点雪不免急了起来,
“苏州如今的境况你我皆知,说是一句水深火热也不足为过。要是魏尚书再不说这妙计,任凭时局就这般拖下去,苏州怕不是要生出民变啊——!”
“或许魏阁老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呢?”
林凡安意味深长地觑了一眼卢点雪,迎着她惊愕的目光,缓缓说道,
“卢巡按,官场上你还是太嫩了些啊。有时候没有态度亦是一种态度,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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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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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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