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劳诸位老爷们了。”
林凡安朝着前方行了个礼,谦卑地答道:
“草民林凡安是扬州泰兴县人。因在金陵有几处产业,故而久居南都,偶尔往来于苏松与浙江一带。”
“前些年草民久闻湖丝盛名,便伙同好友共同出资置办了几间机房与数百台织机,也雇了不少机工以事生产。”
“几间机房,数百台织机,你这税可得缴不少啊。”
李知府闻言大吃一惊,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不光是李平,就连卢点雪也是忍不住咋舌。
她知道林凡安有钱,但也从未想过竟是这么富裕。
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他是洒洒水做笔小生意,未料一出手就如此慷慨,直接买了几百台织机。
然而林凡安却跟没看到李知府的反应一般,低垂下头,整个一副柔弱书生的模样:
“回李知府,草民虽不过一介不入流的商贾,也并非本地人士。但官府该缴的税草民也依着规矩,甫一到吴地就一个不落地全缴了。此些衙门里俱有记录,老爷们可随时前往县衙架阁库翻阅。”
“确实,”邓礼点了点头,“本官记得你,衙役们向本县禀告过,说是有一外地来的富商很是上道,次次交税都很爽快,想必就是你了。”
“回大人,正是在下。也正因如此,草民才不知自己为何会被税监找上门来。”
“今年吴地发了水灾,损失惨重,织工们无丝可织亦无钱可蓄,且织造衙门的征税又步步紧逼。草民见这些织工们也是可怜,便想法设法弄了些生丝来让他们织。”
“奈何昨日忽有一税使闯入机房,上来就说草民私自藏匿逃窜矿工,还让此人在这里隐姓埋名当织工,连带着也要把草民一并带走拷问。哎,草民真是冤枉啊,只能向衙门里提告,望父母官们能够为草民主持公道!”
“你倒是个菩萨心肠。”
李平注视着林凡安,若有所思地说道,随即将目光转向税使,
“你去抓从矿场逃窜的矿工也就罢了,为何要将林凡安也一并带走?万一他不知情呢?你也不问问清楚,就这么堂而皇之随意地抓人了?”
“呵!此人所言简直是笑话,昨日我去时这逃窜的矿工就恰好在你机房之内纺纱,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面对李知府的追问,税使丝毫不惧,仍还梗着脖子,不觉得自己有半分错。
“回老爷的话,此事确实与林老板无关,是草民将此人带到林老板面前,求他收下的。”
此时,那名一直默不作声的织工葛成突然挺身而出,“砰砰砰”地磕起响头,为林凡安维护道:
“这位逃窜的矿工,正是草民的邻居张二。因他年事已高,忍受不了矿场的苛刻条件,这才拼死从矿监的鞭子下逃了出来,躲在草民家中避难。”
“草民怜他丧妻无子,又无积蓄傍身,又怕矿监派人来搜捕他,这才隐瞒下了一切,带着他来到了林老板的机房内,恳请林老板将他留下,让他同草民一起在这纺织。”
“草民在税使到来之时就已说过了,此事系草民一人所为,林老板是不知情的。可税使大人坚决不听,还执意要将林老板也一同拿下。知府老爷,还请您不要为难林老板呐——!”
“肃静,肃静,”李平不满地用惊堂木敲了桌子,示意所有人都住嘴,“如此说来,张二是个畸零户?”
“是这般。”
“那他为何还要去服徭役?你这个税使是怎么当的,连这都不知道?!”
“什么?他是畸零户?!”
闻言,那名税使大吃一惊,嚣张的气焰霎时少了一大半,
“可是先前上面差我们去翻架阁库黄册找人时,那黄册上记载的可不是这样!他分明还有一个壮年的儿子!”
“哎,草民的儿子早在前三年就患病而亡了啊!草民也不知里甲上呈的黄册为何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名为张二的矿工早已是泪流满面,佝偻的身子愈发得沉重。
“哦?竟还有此事?”
就在这时,卢点雪忽地插了一句嘴。
她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只是在邓礼看来,这笑让他后脊凉飕飕的,
“您说有不有趣邓知县。皇上刚让本官巡按应天,督察各地黄册的攒造情况,今日不就来了一例?还真是赶巧了。”
“呵呵呵,这定是那些里长和甲长们偷懒,竟犯下了如此之大的错误!卢巡按放心,本官此次定将极力配合,任凭您吊刷文卷!”
听到卢点雪如此说道,邓礼可谓是被吓得魂不附体。
这言下之意他怎可能听不出来?这不明摆着被她逮着错处了?
但是邓礼又碍于堂内还有旁人在场,不能失了知县的面子,是以只能尴尬地圆场,将锅全部甩给负责相关的里长和甲长。
此时此刻,他已再无轻视这位巡按大人的心思。
话已至此,他还敢不服软吗?
金陵后湖黄册库一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皇上更是雷霆震怒,特命应天巡按南下详查,他又岂能不知?
那名户科给事中的下场他是知道的,这无异于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然而卢点雪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料那般会深究下去,反倒是不怎么在意似的。
“不急,”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本官还会在吴县待上一阵时日,黄册之事可以慢慢来查,我有的是时间,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这桩。”
说完,也不管邓知县反应如何,她的目光复又落回道税使和矿工张二的身上,
“本官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们。张二,你是在哪边的矿场服的役?”
“回大人,小人是在城西那边的矿场。”
“城西?城西只有一个矿场,那就是季家的。”
像是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一般,这次邓礼急急地开了口,替卢点雪解惑。
只是话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只见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坐在主位的李平。
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
这可真是大水充了龙王庙了,他怎么忘了这茬儿!该死,他怎么说话就不过脑子呢!
然而李平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歪着脑袋沉思了一番,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不对啊,我老师是无锡人,他的田和地肯定都在无锡,干嘛跑来苏州买?”
李知府还在堂上抓耳挠腮地想不出所以然来,底下,林凡安却是不动声色地将一出出好戏尽收眼底。
他嘴角无声地勾了一下,随后轻轻地出了声:
“知府老爷,这些草民知道,草民曾与矿主人打过交道。这城西的矿场呢是归季尚书的亲戚所有,并非季尚书那支的,也算是沾点儿亲带点故。”
“嗯?既然这矿场是有主的,张二又不是季家家仆,想来就是季家雇他来采矿的。二者是雇佣关系,讲究个你情我愿钱财往来,为何会有服徭役一说?”
还是卢点雪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单刀直入地问道。
她话刚问出口,税使顿时脸色大变。
卢点雪也不急着追问,就这么似笑非笑地坐在堂上,看着那税使变幻莫测的神情。
“怎么,哑巴了?赶紧回话!”
李平回过神来,想起卢点雪先前嘱托过他要互相配合的话,连忙调整好了表情,摆出一股威严的样子,警示性地敲了敲惊堂木。
“难不成是你们矿监税税假借圣上旨意,私自侵占个人产业,然后再以职务之便强征百姓来开采?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那税使明显是坐不住了。
他几次下意识地想辩解些什么,可又欲言又止,面上的慌乱溢于言表。
偏偏旁边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林凡安,在一旁笑眯眯地补刀:
“卢老爷有所不知,这几日矿场是不动工的,说是想把矿场另卖他人,所以也遣散了不少矿工和仆役。”
“至于这要缴的矿税嘛,草民记得季家是早已缴完了,所以才让那些雇来的矿工们提早回去。那么敢问这位税使,您为何又这么急吼吼地要来抓人呢?”
“你,大胆——!区区一个卑贱的商人,也敢这么跟我讲话?”
那名税使听后,恼羞成怒,气急之下,猛地掏出身侧的鞭子,就往林凡安身上抽去。
林凡安却恍若被吓傻了一般,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唰——”地一声,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了下来。
税使的眼睛顿时瞪得如铜铃一般硕大。
林凡安本已做好了被打的准备。
直至他听到耳畔一声沉闷的哼唧声,还有邓知县尖锐如沸水爆鸣的叫声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顿鞭子,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反倒是落在了眼疾手快,早就冲出来挡在他身前的李平身上。
“够了!”
卢点雪的身子本也已探出了大半,但终究没有李平那般迅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条鞭子裹挟着猛烈的风声,疾疾落下。
面对这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她眉头紧皱,眯了眯眼,眼角余光正好瞥过桌角的签筒,于是反手掣出一支签,将其掷到税使面前,气沉丹田,厉声喝道:
“此人胆大包天,公堂之上竟敢袭击知府。本巡按代天子巡狩,有自行处置六品以下官员之权。来人,将他叉出去,杖三十,以儆效尤!”
“是!”
手持杀威棒的衙役们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就将那吓懵了的税使给带出去,即刻动刑。
堂外,棍棒落下在皮肉上发出的沉闷声,还有税使连连求饶的大叫声,听得是堂内的张二和织工头皮发麻,胆战心惊。
他们刚才就被税使的惊人之举给吓得两股战战,浑身发抖。
直到卢巡按发话,他们才缓过神来,同林凡安一起询问起李知府的伤势。
“知府老爷,您这又是何必,哎——”
林凡安紧紧盯着李平受伤的手臂,脸上的神色也少见得凝重了起来。
“不碍事,不碍事的,本府皮糙肉厚,他这鞭还没午门前锦衣卫的廷杖力度大呢!哼,本府连十棍都熬下来了,还怕他这一鞭子不成!”
李平满不在乎地安慰着他们,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什么大碍一般,还象征性地拍了拍手臂。
结果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口附近的肌肉了,他顿时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林凡安看得是一阵无语。
他从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请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邓知县赶紧扶李知府去后堂,又再让衙役去请医师过来为李知府疗伤。
邓知县呆若木鸡地扶着李知府走了,剩下的事,全都交予卢点雪善后。
临走前,李平还凑到了卢点雪身旁,小心翼翼地问她那税使会不会被打死。
他很担忧,万一真把人给打死了,他现在右臂写不了字,无法拟文书上报给京城说明情况。
“放心,三十大板又不是廷杖的三十大板,死不了人,这些衙役们心中有数。”
卢点雪闻言满脸黑线,但还是又喊了几个人,侧头低语了一番,随后望着他们朝向堂外奔去。
“但是他不死也会脱层皮肉,也好让他长长记性,瞧瞧鱼肉百姓、兴风作浪是个什么下场!我是不会让他死的,何况留着他还有用呢。”
“那就好,”李平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纵然你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可是方才你没判那税使斩立决,但又暗中授意让衙役打死他,这也算是逾权。”
“即便是死囚,那也得上报给刑部审罪,再经督察院参核,大理寺审允,三法司覆核无误才能上报给皇上再秋后问斩。这里面的头头是道,卢巡按需得小心——”
“好了好了,李知府的一番苦心我知道了,还请您勿要操心,好好去疗伤吧!”
卢点雪忍无可忍,打断李平滔滔不绝的话,同邓知县一起硬将他架去了后堂。
之后的事她处理得都很顺利。
判决林凡安的提告胜诉,让架阁库的书吏修改黄册上张二户籍的错误,又撤了邓知县先前命张二回到矿场的命令,让他随邻葛成一起在林凡安的机房里继续工作。
然而林凡安怜其今日遭了这么一劫,又思及他年岁已老,还是赠了老人家一些银子,让他日后不用再来干活了,安心在家养老吧。
张二和葛成感恩戴德地走了,林凡安也与卢点雪互相辞别。
在林凡安走了一段路后,拐入一条小巷,左顾右盼了会,方才无奈出声:
“卢巡按,您这么跟在草民身后,难保不会让人误会啊。官商勾结的罪名,小的可不敢当。”
“哦?林老板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讲出来?”
下一刻,卢点雪的身形从墙壁后面显现出来。
“我好歹也是要些面子的吧,毕竟京里帮了你那一次之后草民的声誉可谓是急剧下降,林家茶楼的钱都少赚了一大半呢。”
林凡安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把折扇,愁眉苦脸地将它展开,掩着面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有什么事快说,或者改日找个隐秘的地方议事。今日我乏了,还等着早些回去睡觉呢。”
“不急啊林老板,这夜黑风高的,不正是最好的掩护?”
“哎呀,卢巡按这话,说得草民好生害怕啊,不会是想要将草民灭口吧?”
“少来这套!不是你写信示意我来吴县的?快说,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卢点雪的耐性早已用尽,语气也不由得强势了起来,
“不说你今日就别想走了。说,你之前为何要故意激怒那税使,逼他对你动手?这不是你平日的作风,你给我老实交代!”
机户与机工:明朝中后期,苏州,松江等地有许多以纺织为业的“机户”。机户拥有大量资金和几台至几十台织机,开设“机房”,雇佣几个至几十个工人,进行生产。这种“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机房”,就是手工工场。机户是早期的资本家,机工是早期的雇佣工人。他们之间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也就是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
畸零户:无力承担差役的鳏寡孤独人户。
明代县之司法权限为:笞罪可自决;杖罪申详州、府断决;徙、流经州、府送省级机关断决;死罪层层上报中央刑部审核。(参考书籍:何朝晖 《明代县政研究》)
ps :在明朝时期,下级和百姓称呼官员为大人是极少见的。官员们一般以职位相称,百姓则以家长称呼父母官为“爹爹”、“老爷”、“太爷”、“爷爷”等。冯梦龙《醒世恒言》钱秀才称知县为“父母老爷”,县民陆五汉叫知府为“爷爷”,裴九老称呼乔太守为“太爷”。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也记载过一则笑谈,有一次他祖上去张居正家做客。席问喝酒的时候,张居正开玩笑叫了声“沈大人”,其他同僚哄堂大笑不止,因为大家都没听说过有“大人”之称。
这点是今天更新时才发现的,所以如果前文有我没留神写了“大人”的地方,欢迎宝宝们帮我捉一下虫,感激不尽[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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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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