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这是我听过的,你说过的最长的话。”

李文树向她走来的时候,再一次放下了那本正要拿起来看的书。她的目光随着他脚步的迁移逐渐从那本书的书皮上回到他的面上,他的面上很快,又露出了那似乎永恒不变的笑容。她忽地发觉,与他结婚这几年来,他从没有过横眉冷对的时刻,他的眉毛和双眼像早从纸上描好了印到面上去,纵然含情,但却不真切地。

“这些日子,我以为你不愿意再与我说话。”

他接着说话,伸出手来,掌心的纹就这样一点点磨过她耳鬓的绒毛。她觉得痒,但没有躲,烟草和鬃毛的气味也一点点闯入她的鼻腔里。怀了孕的女人,感官是非常发达的,所以苏姨太太曾说,在夜半时分因为听见露水滴落的声醒来,那真不失为一种极大的痛苦。

于是此刻,李文树的呼吸声在玉生的耳中犹如战鼓。她望着他,又问道:“上回过生,你送我的珐琅双生瓶碎了一个,你说会补偿我,记不记得?”

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但玉生说出来时,觉得恍如昨日。因为时间的流动像她在纸上落下的字,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已写过的,或者是已发生的事。来到上海后,第一年过生,他也是送了她一对瓶子,一对真金镶钻的胭脂瓶子,放她那瓶一年用不到两次的腮红膏。她觉得奢靡太过便捐了,在蒋太太举办的最后一次的“慈心茶话会”上。

她不知他为什么如何钟爱送她瓶子。自那个瓶子碎落之后,她几乎忘却了这件事,但时至今日想起来,不至于算在这件事上面是恳求了他,她与他本就是平等的。依他当初所说——“我与你,再般配不过。”

李文树坐回她的身旁,回了她的话,只道:“我要知道你是要捐给谁,太太。”

玉生道:“秦骏。”

李文树道:“哦——他是你的朋友。”

玉生道:“不久前我回南京,他的部队正在南京做城防。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军官,你也应当认得他,他是蒋太太的胞弟。”

李文树道:“是吗。”

“你与他交了朋友。”

他又问了一遍。

玉生不回他的话,只是道:“一仓房的棉花,换一个珐琅瓶子,值不值得——你愿不愿意。”

李文树望着她。

他觉得真是奇妙,赤身相见过的一对男女,在交流上,竟可以说是疏离的。

“没什么值不值得。”

李文树注道:“太太,只有你,你想要这些棉花,我才会全部给你。我还会给你工人,大量的银钱,把所有的棉花做成棉服,以你的名字,捐给你的朋友。”

“他是你的朋友吗?”

他仍要问最后一遍。

玉生终于回道:“是。”

于是,李文树终于再次亲吻到玉生。不是她的额面,是嘴唇,双耳,还有她的眼睫,但后来,他只可以拥着她,于是他感到原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是需要无数的忍耐。这份忍耐,女人当然是最痛苦的,但男人也同样分享到另一种折磨。

天发白后,李文树让芳萝的车子早早驶到了万红的绸庄。他并没有去,他在去银行前,让芳萝转告给万红一句话,那就是——“你是一个叛徒”。他本要在战火再次烧起之前,将这些棉花当作最后的护身符。

除此之外,芳萝还为李文树转交了一封信件,在那封信件的委托中,李文树以高额的费用借用了万红所有的工人,还有她的另一家纺织行。李文树明确地说他并不懂得一件衣服的生产与完成,但是一件衣服如果只是为了御寒而生的话,那么粗糙的针脚,丑陋的样式也是可以获得原谅的。

那天已经是七号,要在九号,在秦骏的部队离开上海前,便是在两日内做好几百件做工并不优良的棉服,对于万红的绸行来说,竟是一件并不困难的事情。她让所有工人摈弃掉细水长流的千万针,只需将里布铺就,棉花塞满,走过粗针,针脚僵硬地严丝合缝,确保在枪声没有穿过之前,绝不能崩坏,就可以算是一件成衣了。

那天玉生去取一件来看。万红那时见到她,笑道:“我已欠了你几个月的租金,太太。”

玉生微笑道:“当我免了你的。你为这里付出时间,而我付出土地,很公平,收益也是我们两人共有的。”

万红道:“太太,你不能这样“讨好”我,会让我得意忘形——我等会儿交给你。自从你去了南京,我见到旁的和你相似的人,似乎在想,她是不是也是南京女人呢?不过上海的南京女人比洋人还少,我看不出来。”

说着话,万红将一件成衣交到玉生手中去。玉生拿起来看,摸过里衬,这一件便不要比她穿的些裘毛的羊绒的还有仿裘的衣服,只是如今她再不穿裘毛。她忽然想起来元安,他是否有这样的衣服可穿?但是,他还活着吗。回上海后,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想到这里,玉生决定在万红的绸行里等着秦骏的到来。她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或者已是入了夜,上海的冬天日夜都是灰蒙蒙的,令人无法分辨,只是再晚一些,天就更冷,有时还会突袭细雪。

万红去拉上了门,然后说道:“早晨听谁说过,今天是要下雪的。”

芳萝将车子亮了灯。玉生远远地望见她在窗子里面等着,正点起一根烟草来抽,她没有和阿贝丽一样在战火中受到意外的伤害。她深黄的面色在一场落白中显得更加平静,她等待着玉生,从不过问,从不催促。

终于,芳萝的车子为一辆军用车让了让行。她发动了车子,再次找到栖身之所后,她从窗子中望出来,正望见注视着她的玉生,还有那两个从军用车上走下来的士兵,在两个士兵之后走进绸行的门的最后一个男人,芳萝猜想他不是士兵,是军官。他穿了一双受过重创的靴子,但那靴子的皮面仍非常坚韧,因是牛皮做的。

芳萝看见他在门前停驻了一会儿,像落单的哨兵。但他很快又走动起来,即便连面貌都看不明朗,但可以窥见他的神色,是无限的落寞。

玉生正在那时,与秦骏对望。但她并没有呼唤他,她和在南京时,和过去数次见他的面一样笑了笑,那笑容是寂静且柔和的。没有他所祈祷的一点点不幸在里面。

但是,他又绝不希望她是不幸的。

“李——李太太。”

是他唤住了她。

万红道:“长官,稍等,我这就为你取单子来。”

万红走了,她挑了帘,离开了这片小小天地。因入了夜,天冷,她没有开电灯,只点了四五根烛火,火光温暖非常,她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等到他有一天会在战场上死去,他真希望最后是做一个这样的梦境。

玉生道:“用过晚饭了吗?”

秦骏只道:“你呢。近来还睡得好吗?”

玉生感到茫然。她想,一个女人如果撑着一张可以顶天的肚皮,也许就要招来“吃”与“睡”这两件事上面无尽的关怀。仿佛是透过母体望着寄在身上的另一个生命。但玉生知道秦骏绝无此种看法,因他一直凝视着的——只是她的双眼。

但她并不回他的话,静默地,等着万红。

万红取来了,将单子递给他后,方道:“我让后面几个工人帮忙,方便吗?只是您且等等,他们正在吃饭——长官们用过饭了没有?”

这时,秦骏才回她的话道:“下午用过了。”

万红笑了笑。

秦骏接着道:“没事,慢慢吃,我们等一会。”

万红笑道:“没有什么好吃的,天气冷,我把剩的野菜给他们去煮了热汤喝,他们又就着李先生让人送来的白面,做了馒头。”

过一会,万红又问道:“吃一些吧?长官。”

她取来两张再普通不过的红木椅子,让秦骏三人坐了。但再没有多一张更普通的椅子出来,不过秦骏自己并不落座,他说他腰部的血肉刚刚黏合,站一站,比坐着要轻松。

玉生这时道:“秦长官,我送你的药用得好吗?”

秦骏道:“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玉生过了一会儿,方接着道:“我再让爱乔寻来一些送你好吗?如果你离开上海后,有一天,见得到元安,能不能也为我也送一瓶给他呢。”

秦骏道:“请不要担心,目前,他很平安。”

他又问道:“那么你呢。”

玉生感到眼前的秦骏与在南京时相遇过的,或是在上海蒋太太花园中见过的秦骏,仿佛面貌神态翻天覆地过。他望着她时,竟有怜悯的眼色,那怜色不是赐予她的,更像由己身所流出来的,流也流不尽了。

玉生道:“你见到了,长官。我很好,很平安。”

秦骏道:“我愿你永远如此,太太。”

玉生再要将那祝愿回赠他时——忽地,车子发动了。芳萝的车子,再一次为那辆满身弹孔的车子让了步。芳萝看见万红将电灯全部拉开,在这条街面上,在这个时间,只有这里灯火通明,被传递的,被紧拥着的一件件棉服,在不久之后,和那辆运送它们的车子一样,也穿过了无数个弹孔,然后被永远黏在了死去的人的皮肤上面。但是在最后一刻,它们使得那些流干了血和泪的身躯,是滚烫过的。

“再见。”

秦骏仍在两个士兵之后上了车。如何都好,他想,这不能成为她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望着玉生,直至听见她也说道:“再见,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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