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徐意善他们来这候南县城已然一月有余,城中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甚至许多人随着上面收款子大户的越发猖狂而沦落到了无饭可吃的境况。
偏偏本国这才经了诸多风雨,百废俱兴,何处都需得人力物力,皇城一带尚未发展完全又何谈这小小一城?
上报不成,城中又是以这些无良大户势力占了上风,雇了大批的人为其做工,而这做小工又是强度极大耗时极长的工作,导致的城中发展一头独大越发不景气,民不聊生。
这城中除了这些无良大户,便是北边的北派势力为大,剩下的便是蜗居南边的南派。
有意思的是,从朝阳探测来的情报来看,这南北两派的领头人竟同是程府后人,且为兄弟亲缘。
然,两处不对头长久时日,几乎是自从程杏天判出程府的那一日起便开始了,南派常常领人去骚扰南派的工作或是耕作。
而那个所谓的南派老大,徐意善伸手弯了弯面前葛花的枝叶随意轻笑了两下,就是自己那日所见到的劫走香云的疯男人。
身旁日渐熟稔的金棠瞧着她这幅低垂着眉眼弯着嘴角模样,便知她又是在瞎琢磨些什么坏事,轻哼一声摇了摇头。
到底是孩子心性。
表面那层谦和端庄的面皮根本盖不住的。
“是否想好下一步怎么做?你身上带的银两与衣物头簪已然全部典当掉了,甚至还欠了我四十九两。”
这些日子金棠依然算的上尽职尽责的过头,耐心的陪着她将可典当的东西去典当了出去买谷物买米,再托着客栈老板与小厮熬成粥,自己再一一分发下去以解燃眉之急。
可人的贪欲便是与日俱增的,一人知晓了免费的粥米,一传十十传百,谁也不肯放弃免费的口粮,而徐意善本就是为了南下探亲没带多少银两,自掏腰包不说最后甚至还讨着金棠要了点银两。
金棠话里的意思非常清楚,他已然耐心告罄,若是自己玩闹够了便速速跟着回去。
徐意善抬眼看着他笑了笑。
果不其然看着面前的人冷眼自己一瞬,便扭头拭刀。
徐意善笑的更甜了,活像是刚从蜜罐里逃出来的。
“我今日午后要去城东北角一趟,可要随行?”
金棠拭刀手一顿。
“东北角?那些大户?”他沉声问道。
徐意善笑着点点头,侧目吩咐香云煮碗茶给她。
“在下不会去的。大小姐,恕我直言我已然仁尽义尽了,不但空耗这些时日如今朝阳探查的消息也已然给了你,我最多给您一日,此后你我便辞行此处了。”
金棠冷眼瞧了面前的姑娘一会,毫无情感喜恶的留下一段话,语气依旧冷漠的不可置疑,说完便将手中刀放回腰侧,转身上了楼。
徐意善端起手侧的茶碗,看了无声无息上楼的男人,趁着袅袅飞上眼前的热雾叹了口气,有些失落。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徐意善想。
这已然超越了一个护送的职责,更何况对方是个杀人不长眼的杀手。
她转身冲着锦连吩咐几句,示意她午后便跟着自己去,言罢又转身嘱咐香云帮她写封信问问祖母那里如何。
两个垂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自然连连点头。
已是午后。
徐意善趁着太阳还未到了过于灼热的温度,便遣丫鬟一同出了客栈门。
走时她回头看看,看到客栈二层那道挺拔健壮的身影和锐利直钻人心的眼神。
她抬头映着光线眯眼笑笑,果不其然看到对面的那扇小窗扉迅速合上了。
徐意善一时心情也好了不少,减去了不少没有太多把握的忧虑之感。
她毕竟是个无权无势之人,又是个长女,无论是自己的那一层身份,在这里都谋不到半点好处。
她只能凭借着儿时师父传授的些言谈经验,勉强试试以理服人。
可至于这言谈力量如何,成效又如何,这她便是…说不准了。
徐意善怀着几丝踌躇便行至了城东北角的大户门口,多亏了她这些时日的抛赠饭食以及金棠几次出手凶名在外,也没遭受什么阻扰。
锦连向前一步,叩了叩门。
过了不久便听到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力道适中而行进较快。
徐意善不禁摇了摇头,怕是这阵子闲的无趣观察三号无声无息的脚步,成了瘾,便是谁也想探查一番武力功底。
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窜出个小厮的头来,浓眉小眼,眼神飘忽不定。一幅有勇而无谋模样。
“敢问二位小姐找谁?可有请帖一类文书?”
徐意善招手示意锦连站回自己身后,朝着面前的小厮谦和一笑,清脆的声音便如蹦豆一般响至耳前。
“我乃江南斩邪刀徐氏之长女,今路遇候南城,因车马停顿而前来拜访一番。”
不卑不亢,既不显露来意,亦不过分谄媚。
斩邪刀的名号江湖何人不知晓?门口露头的小厮上下不着痕迹的观望了一番看其仪态仪容,便捧了满脸笑。
“徐小姐稍等,我这就进去通报一声。”
看门小厮说完便行色匆匆的进了大院,没一会便捧了满身笑迎了上来。
“徐小姐,请进,我们四当家在正厅等着您呢。”
徐意善不着痕迹的捏紧了些手中锦帕,将上面的芙蓉木莲捏的扭曲折叠了几许。
“怎么,你们大当家不在?”
“大当家自然在的,不过在与其他几个当家商议要事,听到小的通报便急急遣了四当家来候着,我们大当家对斩邪刀的名号自是心仰依旧,怎敢对小姐怠慢呐?”
小厮自然是耳熏目染的久了,对这些言语里透露出的细微情绪自然是一眼便瞧了出来。
徐意善宽慰笑了笑,伸手点了点,遣锦连给了小厮个荷包。
“几许银子,也好买个零花。”
小厮自是眉开眼笑的收了,如今城里不景气,这里本就是没什么人来拜访的,一摸那荷包,沉甸甸的显然不少货。
小厮眼里的的贪婪笑意一时来不得收,便得意忘形起来,急忙画蛇添足几句。
“徐大小姐太过破费了,不过啊您应该带着位长辈来,这样也好商议要事,大当家他自然回来。”
徐意善颔首笑了笑便跟着小厮掀了翠珠帘子进了正厅。
这用来议事的厅子门面的确装的敞亮,坐朝阳面朝东,阳光疏落的洒落下来,两壁立着两大竹制书架,罗列着不少书籍与藏品,玉质桌子上放的更是无一不是上品,搁浅在桌子上那茶便是徐府二姨太最爱的烬落春,袅袅茶意能蔓到整个屋子,一时清香四溢,令人难以往返。
想来,这些收款子的也靠着这几年炼了不少财。
徐意善大方的冲坐在主位正在泡茶的男人一笑。
“想必这就是四当家了,实在不好意思,进来叨扰一番,竟还惹得四当家作陪。”
面前的男人四四方方脸,横眉长眼,还留着些许西域样式的络腮胡,点缀着些许玉珠。
四当家抬眼宽慰一笑,便冲着徐意善举杯示意其坐至客座。
“这实在算不得叨扰,许某敬大小姐一杯,还请问这次所来为何?”
徐意善也端了茶,轻轻晃荡两下,杯中几片叶子跟着飘荡上下,最终合聚交拢做一团。这般开门见山的问法她也未尝没有想过。
“四当家莫要紧张,我与二弟此番南下是为了探亲,与要紧事没什么干系,不过是看着在这城中您一户这势力首屈一指,特来拜访一二。”
言罢,徐意善便端起手中的清茶缓缓送至口中,第一次滤下的茶更纯,也更富有滋味些,而烬落春的茶意更是茶中极品。
桌上放的釉色浓紫的香炉,分散的飘出一小股香向上飞去,断断续续,倩影依依,继而缓缓凝成一股。
“不过,您也知道这江湖里的门派,向来是更依恋风沙雨雪中的日子的,如此这般探亲,也是好让我和二弟也看看清楚。”
身旁的男人面色未改,将手中淡青色的茶碗缓缓扣了回去,笑着问向客座的大小姐。
“那可敢问小姐,南下这一路对这四周感官如何呢?对我们候南城可有些想法?”
徐意善抬眼看向男人,端庄一笑。
“这候南城可有些看起来民不聊生啊,听闻你们这一户在城中颇有地位,特此番来问问四当家,这可有缘由?”
四当家微晃了下头,下巴系着的珠子也跟着来回晃荡几下,珠粉玉翠,显然成色不错。他眼珠子转了转,又是一层光华略过。
“这其中的缘由嘛?……既然大小姐能找到这里来,又何尝不知呢?商户的一些牟利手段惯来是这般的。那不妨在下再问的透彻些,大小姐已待了一月有余,不知大小姐这是代表了斩邪刀来合作呢,亦或是来帮着朝廷铲除?或者什么其他念头?”
他顿了顿,继而云淡风轻的开了口。
“至于铲除,官府都还尚没什么风吹草动,又是不知上面那位派斩邪刀来干嘛呢?不知大小姐来这一番,到底有何贵干呢?”
四当家的面色依旧和煦,眯着眼笑着看向对面的徐意善。
徐意善自然回敬过去,笑的有如三月春风,丝毫没有泄露心中情绪。
“我这番既然来了,自然是来谈合作的。只是…不知你们这一大户是否能等到与我们徐氏合作的日子?”
徐意善抿了口茶,将其放置到香炉旁蹭些香气,面上倒是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了,语调了轻了些许。
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四当家伸手捋捋系着玉珠的胡子,面上的笑意减了些许,挑眉看向面前的大小姐。
“哦?倒是不知大小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那我便是说了,让四当家见笑了。我是说,只是你们收款子这一门户,到底是不长久啊。”
“哦?”
徐意善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唤了锦连那只干净锦帕沾沾唇边茶渍。
“无论你们收的印子钱是常见的驴打滚亦或是羊羔息,当前看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不过这候南城虽有一山阻隔与外界,到底算不得什么偏远地区,当前朝廷自然是以修复旧失为主,大量人力物力皆投入此,可这修补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有闲暇日子去理一理旧账了,那谁又知候南城不会成为那被理顺的旧账呢?一时或许顾及不得,那长久以看呢?莫提在此之前走了之事,单你们一户对地方官府的百般欺压,你们觉得你们能先趁那东风先跑为妙吗?”
徐意善又端着茶抿了一口,以此掩盖自己左手轻颤的现实,无论是跟师父还是其他人比,她的言谈功底都只能是说初出茅庐。
只能依靠着三号的小探查所提供的消息和这些时日里听那些救济的人们传来的消息,一一审查,再拿事实推据,好以理服人掩盖自己的浅显言语能力。
她垂眸,果真这些必要的还是要练练,不然以后有朝一日她出了徐府又能如何?
“……我倒是想不到,大小姐只来了月余,倒是对这候南城了解不少。”
四当家面色仅转了一瞬,转瞬回了自然,继续谈笑风生,笑着看向面前的大小姐。
他眼里的从容实则是自信堆出来的轻蔑,藏在深处,像是一直放在编织笼里的毒蛇,平素缩在笼里不出声,却会在时不时被突然放出,含毒的唾液顺着尖牙流露,猛地刺向对面的人。
“此为其一,不知四当家可有仔细想过此番行径的前路?你们能笼的住这些人一时,却是笼不住一世的,他们又能给你再带来多少力量,不过是堆积的民愤越发深远,最后汇聚成群。出路,总归是会有的。你们又能做的了几时呢?”
徐意善合掌,目光灼灼的看向面前低头沉思的男人,鬓边的白玉簪子却因着紧张簌簌的颤了几许。
房间里寂静的很快,类似窗边的鸟鸣亦可细细听闻,伴着些不知哪里来的活水猛扑出声,一脉接着一脉,短暂的分离又聚散,从此生生不息起来。桌前浓紫香炉的三股香烟,已然要活活飞的魂飞魄散了,似是至死求得一丝垂怜的美人,顺着桌边芭蕉露出滴泪来。
徐意善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耳边一声轻笑。
她猛地提神,看向对面捋胡盯着自己的男人,心中却像是忽的压了一只庞然大石,嶙峋模样,直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直潜藏在心里的那坨灰色阴翳便自然窜了出来,瞬间占据心间半壁江山,直直蔓延开来。
不妙。
徐意善心中一惊,急忙想要去回想,方才是否因着看面前人神色一变,而得意忘形的显露出了什么。
谁知她本来风雨不惊的面孔透着略显慌乱的眼眸便将这情感传递给了面前人。
四当家本就在细细端详她的神色,见此貌,自然心中笃定大半。
他又是一声轻笑出声,不同于方才的清淡,嘲弄几欲占了上风。
“我竟是不知,大小姐竟是能为了一群刁民而亲自登门来谈合作?”
徐意善伸手紧了紧袖口,努力平复了一下突然慌乱的心思。
“哦?四当家这话又将和解?”
可惜这话亦如同像是方才的佐证,自然是问了等于没问的。反而是那过快的语速倒是让四当家更察觉到了些什么。
“徐大小姐,您方才说的无一不在理,在下为之一一叹服。可您的神色是否太过着急了呢?我们一户自然是对斩邪刀神交已久,若真是合作又怎会不派了二少来?待到那时,我们大当家必然扫榻相迎。”
“呵,大小姐,这世道可不是您一句玩闹可当事的,您的任性在这候南城可讨不到半点好处,更何况这一城与您并无关系。您,请回吧。”
“我………”徐意善听闻言语,眉头紧皱,正想挽回几句便已然被打断。
“树叶,送客。”
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厮赶紧应了一声,正是领着徐意善他们来的小厮。
小厮急急伸手请客,送客至门外。
徐意善还没思量便已然被阻到了门外,正关门的小厮脸上仍然堆满了笑,不过早不似来时那般恳切了。
徐意善一滞,一时间只觉棘手,不知如何办才好,竟领着锦连站在原地毫无头绪。
秋风瑟瑟,刮了一层树叶,晚秋的风意不急不缓,直直将凉意送骨,扫彻最后一丝余温。
路面行人匆匆,亦是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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