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徐意善和金棠仍然端着之前的仪态相互交流,金棠没再提过急着走的事情,似乎他也在矛盾着这个问题。
然而如何去解决这满城风雨,仍然没什么头绪,徐意善只觉希望渺茫。
过了些日子,坐落于候南城角落里的同兴客栈迎来了位身份非凡的客人。
直接带兵围了场。
层层官兵身披甲胄,铜铁满身,蹬着厚重的官靴如山一般压在地面上,身后留下了浓重的黑影,一个个木着张脸任凭身边的小厮和老板说红了脸,也不曾退让分毫。
不同于客栈门前叽叽喳喳的喧嚣,室内气氛却安静的非凡。
徐意善和金棠坐分别在木桌的左侧和右侧,由于木桌短小,距离并不远,可两人面上俨然一派严肃,注视着坐在正中一身官服正徐徐摇扇的男人。
那人晃了晃竹骨墨扇面的扇子,尾部坠着的流苏跟着簌簌着,他面含笑意的开口看向两人。
“二位大可不必为着苏某的到来而感到些许忧虑,苏某只是想请二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帮点小忙而已。”
金棠翘着腿,饮了口杯中烈酒,带着几分讥笑的挑眉看向面前端坐着的翩翩公子。
“那苏大人这态度可还真是,让在下折服不已。”
正端坐在中心的苏柏安身着官服听闻此言仿佛早有准备,波澜不惊的微微一笑。
他厚重的袍子层层叠叠压了满身,垂至地下。官服线条简洁而威严,可哪怕是那样端正的袍子也压不住此人带着几丝轻浮的眉眼,眉长而细挑,下面那双吊梢眼轻慢的瞧着众人,带着些骄纵与不屑,像是隐于乡野寺庙间的妖艳鬼怪。可那双眼中确确实实的真挚情分,却又能明显的显露出来,喜怒不定,直教人看不懂这人的真实性格。
可哪怕是他脸庞上再耀人的光彩也盖不住此人身上露出的阴霾,像是被浓重的黑雾裹了一层似得,显然是个不好相与的。
“三号公子谬赞了。徐大小姐,三号公子,容我自我介绍一番,我乃是候南城的知县即县令,此次知府大人听闻这候南城的情状时便急急派了我顶替上旧县令的位子,也是因着这候南城的情状,我还想劳烦请两位客人棒些小忙。”
徐意善合合手上带着些波纹的袖子,尽量使其平整些,目视着面前的男人微笑着开口。
“既然如此,想必苏大人也是知道我们一行人的身份了,我们不过是过路,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且县令都搞不定的事件,我们这没有多少人马的过路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他们徐府要南下探亲的事确是京城不少人知晓,可被长汀楼在郊外截胡一事却做的悄无声息,而这位新上任的县令却能准确的说出两人的身份,想必是有些耳目不简单的。
可若是真不简单,却又如何能蜗居在这小小一方候南城当这个小小芝麻官呢?
徐意善细细思量一番,握着杯盏的手不经意间摆动两下。
苏柏安一派轻松自然,似乎方才一番言语对他并无什么作用,他目视向下,瞧见那一番小动作时,便更是挥两下折扇,朗笑出声。
“斩邪刀的大小姐,长汀楼的顶尖杀手,能做到的自然是多了,又何必妄自菲薄呢?难不成是前几日的接连碰壁让徐大小姐彻底灰了心不成?”
闻言对面两人神色皆是紧绷了些许。
金棠将头放在相扣的双手间,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人,面无表情的眼眸更像是在盯着猎物,仿佛下一刻便能迅速的拔出腰间刀。
那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妄图嗜血一般的气息,全然沉压在那双鹰目中,低低的将邪祟的力量顺着空气中不知名的脉络,向对面全然释放了出去,足以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没杀过多少人的人,自然是没有此番凌冽而嗜血的神情的。
像是独自徘徊在荒原中裹了一身风沙的烈士鬼魂,鬼性与魂魄中的嗜血一同被激发的淋漓尽致,仿佛下一刻便能向人伸出尖细而奇白的爪牙来,直直破向对面那人的咽喉!
正在心里敲算盘的徐意善瞥了过去,盯着旁边人的神情,莫名的没有如她自己想象的那般惊骇与害怕,反倒是心安了不少。
正盯着面前人的金棠注意到了她的注视,转头微微挑眉看了过去,两人对视一瞬,便又一凝。
金棠似乎有些诧于她的波澜不惊,眉头微微蹙了些许。
“既然苏大人对我们一行人的身份与行迹如此了解,定是有能力的,有此番能力与心力,又何谈办不成事呢?我们能对这城尽的不过是些微薄之力罢了。”
倒不是徐意善不愿去再干些什么,这县令的到来再过突然,却又好似是及时,待到她碰壁的灰头土脸后这才出现,好言好语的显示出自己的诚意来。
这般仿若及时雨一般的举动,实则更为拉拢人心。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既然这县令已然把握住了自己的目的与行事,自然更好揉捏自己了。
徐意善抿着嘴淡笑两下,这些日子决定后她自然是反复揣摩心意,与自己的优柔寡断斗上了好几会,却又以平手告终。
可她太了解自己了。
她从来就没法用外表的谦和冷静来包庇自己冲动灼热的内心。
像是总有一簇烈火,燃在心根处,无论是经历狂风骤雨或是黄沙漫天,亦生生不息。
哪怕是对方只有一点甜头露出来,她便肯直截了当的选择心底那个看似最莽撞冲动的选择。
可她毕竟能力微小,所以才更要探明对方的来意。
“看似微薄之力,可未必不可燎原啊。徐大小姐,您既然有此番心意,又何必不做到底呢难道要任由心底那些心思忍痛交织……吗?”
苏柏安晃着扇子遮面笑了笑,露出的那双吊梢眼像是偷腥得逞的狐狸一般,甜如蜜。
却如同清风抚水一般轻易的掰开了对方的心思,直直的将话柄夹在心窝最软的那一处,令人上下不去,如同心中搁浅了块形状迥异的顽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金棠冷眼望着对面的人,突然左手连着刀鞘挥了上去,直直阻在苏柏安的脖颈下方。
苏柏安看似不解的无辜的望着面前冷硬的男人,似是不解他如此举动是何意思,他微微抬了抬手,露出厚重官服下挺拔清瘦的腰肢,一副束手就擒的柔弱姿态。
徐意善看身旁人如此动作并无惊诧,甚至端着茶微微笑了下,将茶杯向对面正被阻着脖子的人邀了邀,仪态大方自然。
“苏大人,有话不如直说,这些弯弯绕绕您何必呢?您也看到了,我们并非是什么好性子。”
“想必您也知道,您能扣的了我们一时,又怎能拖的了我们一世呢?既然您对我们了解如此清楚,自是应该知道我已然送出的信和斩邪刀一氏的护短习性,以及长汀楼的百人阵,既然苏大人不敢动我们,那我们便可以慢慢耗着,毕竟您如此恣意行事……您想要的民心可也就跟着慢慢散了呀。”
对面正对峙的两人皆是一愣。
苏柏安目含惊异的看了眼面前的姑娘,缓缓的勾起个笑来,配上那双眼显得潋滟极了,随后越笑越放肆起来,活活衬得身上那件厚重庄严的官服像个笑话。
“小姑娘啊,你倒是通透。”
这时势从不会归定在一人手中,天下局势是此,处处小事也是此。他从未想过去长久束着他们来要挟,带兵前来,不过是要造些氛围得以压制,以助他更快占据高地,俘获人心。
不过短时间能看清局势以做出判断,还猜出大半他此行的目的,需要磨砺成的坚韧心性以及长久的经验。他在这般年纪还不如面前这小姑娘识时务……她倒是看的通透。
不过也就如此了。
到底是嫩了些差了一步,还没学会声势夺人,更是没学过真正压制人使之臣服的法子。
“我来,是给你条良道,自然,也是我的。”
苏柏安笑容微微一斜,因着阻在脖子上的刀鞘又向着他紧了一些,力道几近要逼进他的咽喉,他向后微不可闻的退了一步。
怕是这长汀楼的杀手不喜听这些长篇大论……他身处要挟仍旧漫不经心的想着。
苏柏安微微的笑了笑,细长的眉睫跟着簌簌抖了两下。
他感到有些有趣。
“方才已经说过了,苏大人请直言。”
呦呦呦,面前这个还没长成的小笑面虎啊。
苏柏安笑的更清晰了些,几近要冲着徐意善笑的摆出朵热烈漂亮的花来,苍白纤长的手指也跟着无意识晃悠了两下。
………
苏柏安再次感受到了脖颈间传来紧绷的压力,只好再次向后退了退,大腿已然触到了做工粗糙的木凳。
当他感知到那是什么时,忍不住厌恶的发出嘶声,随后便被笑容掩盖过去了。
他从衣袖中悄声拿出份书信,向前一步将其放置在距离徐意善不远的地方,丝毫不顾面前刀鞘已然勒的他脖颈出现紫红痕迹。
“这是我的诚意,徐大小姐,请细观。”
他故意把尾音拖长,听起来像是细细磨着粗砺的石盘,带着些别的什么隐含意味。
然后满意的感知到脖颈前的阻力。
苏柏安冲着始终面容冷峻的男人笑了笑,吊梢眼勾了上去。
“徐大小姐,那我…….”
他目光真挚的看向面前的徐大小姐,果不其然听到清脆有如莺雀的和善的响起。
“三号公子,劳烦您了。”
面前的刀鞘刷的一声卸了下来,收回了原先的地方,里面的金属透过细碎的花纹悄然散发着些凌冽冷光。
苏柏安将自己面前已然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拿着茶碗冲着面前二人自然的举了举以示敬意,便大方自然的拖着那身厚重累赘的官服转身走掉了。
自然是没有人能从那张喜怒不定的漂亮脸庞上看出真挚是否存在。
还是已然随着那漂亮脸蛋腐朽而化作枯泥尘埃一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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