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雪搭计程车抵达约定地点,天色暗淡,亮堂的餐厅里,杨柳一已经静候多时。
东雪被餐厅的工作人员引进包间,杨柳一迎面走来,几句寒暄过后,他揽过东雪的肩,示意工作人员离开。他将东雪引到专属的位子,安顿好一切后,这才在东雪对面的座位下座。
东雪看着红绸桌布上的花瓶,有些局促:“我好像……来晚了,抱歉。”
杨柳一盯着东雪,眼底闪过火花,“没有,只是觉得面对你,我应该再重视一些。”
真是容易让人误导的话,东雪哈哈笑两声,迂回着转移话题:“我应该早些来的,让你等久了。”
“没有的事,我来得很早”杨柳一顿了下,“我只是,很想见你。”
东雪愣着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原来自己说话的艺术这么匮乏吗?竟然一句话都回不上。
“看看想点什么菜,这家的招牌都挺不错。”杨柳一把菜单递给东雪,不再为难他。
两人商量菜品的间隙,东雪才得以喘息。桌上,做旧的黄铜底座托着乳白色的烛火,纤细而庄重,沿着桌沿排成一列。干净泛着珠光的餐盘边,刀叉静静的躺着。
东雪想起几分钟前,面对这栋扶摇直上、在昏暗天光下数不清楼层的庞然大物,自己内心的茫然。他没想到杨柳一会这么重视这次会面。虽然这些天相处下来,从杨柳一的着装习惯和送的礼物不难看出,杨柳一真的如他所说那样,的确过的很好。
两人点好餐,工作人员将菜单收走,东雪问:“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杨柳一:“开餐厅。”
东雪点点头。
“收益不错。”杨柳一又笑着说,“所以这顿饭我请,不要和我客气。”
东雪:“好。”
杨柳一犹豫着问:“……东雪,你的病怎么样了。抱歉,我只是,有些担心。”
东雪哈哈笑了声:“早好了,不用多想。”
杨柳一点点头。
杨柳一又问:“对了,阿姨怎么样了?还好吗?”
东雪:“嗯,她很好,不过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她在那里安度晚年呢。”
杨柳一:“这样啊。”
妈妈吗?与世隔绝的四年里,东雪的语言能力几近丧失,他哭得失声,医生告诉东雪唱歌是说话,哭是说话,写字是说话。
那天之后东雪就在纸上落笔写下:可是妈妈,世界很好,只有我不好,我太想你了。面对杨柳一,东雪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说了谎,可能是不想杨柳一可怜他吧。谁都可以可怜东雪,唯独杨柳一不能。
工作人员端来两份生蚝,一份扇贝,又在餐桌上装点些虾类鱼类。
东雪看着面前的生蚝,切割,竖叉,递进嘴里。抑郁症之后,东雪不喜欢海鲜。鱼类贝类从海洋打捞上岸,经过加工,入口下肚,嘴里总有股挥不散的咸味,它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苦,长久的遗留在唇齿间。就像药一样。
杨柳一笑着说:“看来你们的确过的很好。”
杨柳一又和服务员说了什么,须臾,服务员端来一瓶红酒。
杨柳一:“能喝酒吗?”
东雪:“能。”
服务员分别将帮两人的高脚杯满上,退出视野。
杨柳一不是不能喝酒吗?东雪看着杨柳一,心想。
杨柳一和东雪碰了酒杯,红酒香醇入喉。
包间里烛光摇曳,两人交谈着现在也交谈着过去。
杨柳一搁下刀叉,盯着东雪:“那时的小镇真的很小,一张风筝就能俯瞰全景。”
东雪呷了几口红酒,随声附和:“对啊。”
杨柳一:“你还记得老徐吗?就每天砸我粉笔头那个。”
东雪绷不住笑了:“记得。”
杨柳一也跟着笑起来。
杨柳一:“我毕业以后,又回到我们每天下学经常路过的小池塘,那里已经翻修了。”
东雪淡淡说:“是吗。”
杨柳一试探着问:“……你还记得伊甸园吗?我们曾经……”
东雪当机立断:“不记得。”
杨柳一面部闪过一丝囧状:“……可是我记得,”他垂下眼帘,好像在回忆往事,“我记得你问我星星是甜的还是苦的,我回答是苦的,然后我们一起笑。”
东雪垂着眼,杨柳一还在继续,“我还记得你给我讲题,和我一起吃午饭,第一次去电影院,还有……”
东雪喝着红酒,视线紧跟杨柳一摩挲的左手无名指,沉默不语。
杨柳一很快收回手,暧昧烛光下,戒指的银光一闪而过。他神态自若解释:“买来装饰用的。你喜欢吗?送你。”
那是一枚素圈银戒指,没有刻任何图案。东雪别开视线:“很漂亮,但我不想要。”
空气凝固良久。
东雪伪装似的喝着红酒,心里的小人疯狂抓耳挠腮,后悔为什么自己要把氛围搞得这么尴尬。
后来是杨柳一主动聊起话头,灾难这才得以幸免。
饭局接近尾声。东雪告罪去卫生间,到前台时服务员告诉他另一位先生已经结过账了。
东雪回到包间:“你已经结过账了?”
杨柳一:“嗯。”
东雪:“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出过包厢吧,况且我们这些菜都是现点的。”
杨柳一拢了下长发,淡淡道:“实不相瞒,这家餐厅……是我开。”
东雪喝着红酒,差点没呛到,“……这样啊。”
东雪打开手机,晚上十点,他们走下餐厅大楼的台阶。夏夜的晚风吹来,夹杂着不可名状的闷热。杨柳一已经有些醉了。
东雪刚要拦下出租车,杨柳一一把箍过东雪的腰,眼神不清醒的看着东雪,“东雪,不请我去你家喝杯茶吗?”
东雪身体僵硬,他强压慌张,“……今天可能不怎么方便,改天吧。”
杨柳一长发搁在肩前,撅起嘴,“……好吧。”
出租车停定在他们跟前,下一秒,杨柳一抱着东雪的双臂箍得更紧了,“你都不管管我吗?自己搭个车就走了,我怎么办?”
东雪偏过头的同时噗哧笑出声,无奈道:“你的餐厅就在身后,你会有什么事?”
东雪仓促挣脱出杨柳一的怀抱,打开汽车门,和杨柳一道了别,随后隐入车窗,在杨柳一稍显落寞的视线里消失。
地下室的狭小房间里,只有走廊昏暗的灯光筛过镂空的808,东雪站在床前,双手来回的搅动。那些心动和仓惶,一些因为杨柳一,另一些亦来自杨柳一;一些他不愿承认,但一些他必须认清。
“东雪,不请我去你家喝杯茶吗?”
杨柳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雪当然要拒绝,毕竟自己住得是地下室,有什么喝茶的必要吗?
其实小姨给的工钱不低,甚至算得上丰沃,足够东雪在北京租个像样的房子,安详自在度过每个月季,但他总要存点钱,东雪不想再经历妈妈出事时无措的经历了。即使这次担保的人不可能再是妈妈。
良知告诉东雪,他要远离杨柳一,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没错,要远离,要做普通朋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东雪望着那个坏掉的风扇,夏天炎热的气候令人烦躁。
第二天傍晚,杨柳一像往常一样踏入斯宁。他问东雪,东雪,今天我能去你家喝茶吗?不像昨天一样撅着嘴。东雪会回答,抱歉,可能不太方便。得到否定答复后,他又连着几天问东雪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否定答复。
之后杨柳一消失了一个礼拜,杨柳一不再给东雪发早安晚安,就连东雪的问候都没再回复。东雪一时间有些不太习惯,后来他苦涩地想,还说自己要远离呢,结果人家先断了。
(时间回到现实。)手机电量耗尽短暂振动,东雪恍然从宇宙空隙挤出来。大段的回忆让他的头好痛。
傍晚9点15分。杨柳一在斯宁员工惊愕的眼神里走进斯宁,他选了面包,找了个位子坐下,一直等到东雪下班,他径直来到东雪面前。
杨柳一拉住东雪的手肘:“东雪,聊聊。”
东雪愣愣嗯了声。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男朋友呢?”
东雪惊讶:“……没有。”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你家,”杨柳一笑了声,些许伤人,“我们……是朋友吧?”
东雪回答:“是。”
杨柳一咬了下嘴唇,“……既然是朋友就请我进去喝杯茶怎么样?”
东雪惘然道:“好。”
东雪和小姨道了别,一路斜下台阶,搭上出租车。东雪带着杨柳一来到他租的老小区,北京三环,杨柳一跟着东雪身后,还在笑着感叹东雪的确过的还不错。直到东雪走过电梯,步入一旁地下室的铁门,这下倒是不笑了。
一路上东雪始终沉默不语。杨柳一跟在东雪身后,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碰了多少斑驳墙壁,闻到粘稠饭菜的混沌气味。东雪掏出钥匙打开面前编号808的房门,地下室的房间里没有灯,房门敞着,杨柳一迟疑地随东雪跨过门槛。
房间逼仄狭小,一张床,床架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风扇,一张方寸大小地木桌,两个行李箱。这就是所有的东西。杨柳一愣住了,他一下子瘫坐在那张短短的钢丝床上。
东雪僵在原地,低着头,贴在大腿的拳头紧攥。该说什么呢?是说因为怕你嫌弃,然后杨柳一会推推他的肩膀说,都是好哥们,嫌弃什么?
“……其实……”东雪嗫嚅着开口。
“小雪……”杨柳一抬头望着东雪,晦暗的空气里,他声音几近哽噎,“……既然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杨柳一停顿几秒,东雪看到他黝黑的眼底闪着火花,“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们短暂听到地下室遥远的水流声。
东雪嘴唇颤抖,他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高喊着“是”,但——
“不行。”
杨柳一我的生活不能再有任何的不确定,而你,就是我最大的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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