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嘈杂的声音里，许逢拉着杜迦意下楼。

楼梯比外面阴凉，但像是一层膜短暂隔绝了人声话语，能短暂逃避。

杜迦意就不喜欢医院，不喜欢见过太多苦难的病房。

以前大概有三个月，杜迦意和妈妈都是在医院睡的。

在那里，她送走爷爷。在那里，她见过太多撕心裂肺的哭声。

爷爷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年轻干活太拼，留下病根。他走得时候并不安详，是在一堆仪器中去世的。

爷爷对她特别好，下雨时去接她、过年的压岁钱比别人多、爸妈吵架就把她接走...他永远默默给她撑腰。

小学二年级，杜迦意失去了无条件偏爱她的那个人。

时间过了太久，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楚，多数人的人和物都在逐渐模糊，就连有时想起爷爷也会恍惚他的模样。

杜迦意并不害怕，她会永远记得他。

室外太阳升起，并不热，但给人种很温暖的错觉。

许逢没有拉着她去看发芽的树枝，而是向疗护中心大门走去。

杜迦意的脚步顿住，手腕微动，想要挣开圈着她的那只手。

但没有成功。

杜迦意抬眸望着他，一声不吭。

顿了下，许逢开口：“出去转转，等会儿再回来。”

杜迦意拒绝：“不需要。”

说着，她就要抽出手。

许逢的手指紧了紧，把她的手腕圈得更牢：“不是会难受吗。”

听到这句话，杜迦意挣开的动作一顿，“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沉默几秒，她接着说：“离别是常态，不是吗？”

说这句话时，杜迦意面色平静。

她能清楚感受到许逢的手指蓦地收紧，那瞬间，被握着的手腕都有点疼。

反应过来后，他很快卸了劲。

但杜迦意这次真的不是内涵在什么，她只是陈述事实。

走或留。

有相当一部分是不受控制的。

从爷爷去世那刻，她就明白很多事情强求不得。

顿了顿，杜迦意再次开口：“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很多，你不用这样。”

许逢没开口，他只是缓缓松开手，把胳膊垂下。

这瞬间，微风袭来，略过疗养院上空，吹向远方。

杜迦意把肩上的外套取下，递过去。

许逢抬手接过，但只是拿在手里，没有穿上。

虽然今天的温度比昨天要高点，但薄薄的长t并不挡风。

杜迦意心想，你不冷吗？

明明手心也不怎么热。

想了想，杜迦意还是开口，说的却是：“你怎么在这儿？”

“工作上的事。”许逢应道。

杜迦意点点头：“知道了。”

说着知道了，其实什么都不清楚。

从许逢回来，他们见过几面，但杜迦意不知道他的工作，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

熟，又不熟。

时间造成的缝隙，弥补不了。

想到程小悠还在二楼，既然也没什么要说的，杜迦意准备摆手转身离开。

只是没等她动作，对面的人声音却传来。

“CR医疗。”许逢说，“还没正式入职。”

没想到他会开口，杜迦意愣了瞬间，点点头：“嗯。”

顿了顿，许逢又说：“等四月才……”

“姐姐！” 还没说完，就被道稚嫩的声音打断。

许逢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杜迦意停顿时间，转身向后面看过去。

程小悠快步朝这边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她妈妈。

“慢一点。”杜迦意担心道。

程小悠的速度没有降下来，直到拉着杜迦意的手。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脸几乎皱在一起。

杜迦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般揉了揉，看向慢两步的人，叫道：“程院长。”

程懿外表干练，看着很严肃，其实很温柔。和杜迦意打过招呼后，她的视线扫过旁边的人，歉意道：“不好意思，刚太着急了，没能顾得上你。“

“没事。”许逢摇摇头，“后面还会有人联系您。”

程懿深呼吸口气，道：“真的很感谢。”

“您客气。”许逢说，“应该的。”

杜迦意在旁边听得有些迷糊，但也没问。

“介绍一下。”程懿的视线移到杜迦意身上，“这是迦意。”

她指了指程小悠：“这个噘着嘴、不太好看的小女孩是我女儿，叫程小悠。”

说完，她又说：“迦意，这是许逢。”

杜迦意和许逢对视一眼，还没等开口，程小悠不愿意了，她反驳道：“哪里丑了！姐姐说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女孩！”

说完她仰头看杜迦意寻求认同：“是吧，姐姐！”

杜迦意的眼睛弯起不明显地弧度，点头道：“是。”

“姐姐说的是笑着的程小悠是最漂亮的，不是噘着嘴的。”程懿刮了下她的鼻子，“和许逢叔叔问好。”

许逢：“……?”

杜迦意快速抿了下唇，把还未扬起翘起的嘴角落回原处。

程小悠心情不好，但还是尽力露出明亮的笑容，打招呼道：“许逢哥哥好！”

“你好。”许逢脸上露出笑容，他蹲下身和程小悠视线保持平衡，点头夸道，“确实是漂亮又聪明的小女孩。”

程懿也就三十几岁，见再次乱了辈分，失笑道：“抱歉，先占迦意便宜，又占你的便宜。”

“叫哥哥正好，证明我还年轻。”许逢说。

“长得也好看！”程小悠插嘴，“和姐姐一样好看。”

“嗯。”许逢认同地点点头，再次夸赞，“还很有眼光。”

程小悠脸上的笑容明亮很多，她大声道：“哥哥也很有眼光。”

小小年纪，完美地诠释人情世故。

几句话，把四周原本还有些压抑的氛围一扫而尽。

“对了，迦意。”程懿道，“许逢是CR医疗的，你们以前有合作吗？”

他们两个的工作有交集，程懿以为他们不认识，就想介绍一下。

秉承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理念，况且他们合作的几率更大。

杜迦意摇摇头，说：“没有。”

她的公司和CR医疗没有合作，CR医疗有自己的翻译团队，几乎不外包。

这时，程懿想到还没介绍杜迦意的工作，连忙解释：“迦意是传世翻译的。她公司业务涉及医药、医疗器械……我以前和迦意合作过，她专业能力非常强，很优秀……”

她像是免费的宣传广告，不遗余力地替杜迦意宣传。

许逢安静听着，并不打断，只在她说完后，才说：“我知道。”

没人比他清楚杜迦意有多优秀。

听到这三个字，程懿愣了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没察觉到违和的地方在哪里。

没等她细想，杜迦意突然问道：“271病床的……”

“鼻咽癌。”程懿神色沉重，“家族遗传。”

和别的安宁疗护中心不同，小雨伞疗养院有急救室。

在保证病人心情舒畅、给予人文关怀的同时，还有医生尽力让他们留得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春天已经到了，夏天就在不远的将来。

那时的阳光一定很好，适合坐在疗养院的小院子晒太阳。

程懿很忙，她和许逢离开后，杜迦意又陪了程小悠玩了很久，直到临近中午。

杜迦意知道，周末不管再忙，程懿中午都会抽出时间陪程小悠吃饭。

为了不打扰她们难得的亲子时光，她都会提前离开。

“想什么时候坐摩天轮？”杜迦意说，“今天下午也可以。”

“以后好不好。”程小悠摇摇头，“我想等石头好点一起去。”

石头是程小悠送芭比的那个小朋友，起这个名字是因为石头听着生命力顽强。

说到这里，程小悠眼巴巴地问：“姐姐，我把你送我的礼物给他了，你会不会生气啊。石头很疼，我说过要把最喜欢的玩具送给他。”

“当然不会生气。”杜迦意帮她把有些乱的刘海顺好，“那是送给你的礼物，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你喜欢的话，下次还有。”顿了下，她又明确日期，“下周就有。”

程小悠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杜迦意点点头，承诺道：“真的。”

玩具而已，只要能带给他们快乐，抵消哪怕一瞬间的痛苦，那就是值得的。

她愿意把数不尽的玩具捧过来，送到他们手中。

告别程小悠，杜迦意走到二楼时，听到一个好消息：217病床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那刻，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找到出口，甚至感觉连脚步都轻松不少。

走出疗养院大门，杜迦意微微仰头，闭上眼睛让阳光照在脸上，感受着细微的热量。

人不能没有阳光。

在杜迦意心里，光和食物一样，必不可少。

这也是她喜欢向日葵的原因之一。

向日葵代表希望和阳光，代表着生机与活力，代表着爱与美好。

那么站了十几秒，杜迦意收回视线准备回家，但刚走不到两米，她的步子就顿住。

不远处，许逢靠着车窗站在那里，正在看她。

“怎么还没走？”杜迦意问。

许逢的身体站直，抬手指了指天空。

回想刚刚自己仰头晒暖的动作，可能都被看到了，可能看到的人还觉得这个行为有点傻。

傻又怎么了，反正她一直都不怎么聪明。杜迦意想。

“那就不打扰你晒太阳了，先走了。”杜迦意面不改色，转身就要离开。

“不是晒太阳。”许逢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握紧，他低声说，“在等你。”

是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