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断木求生破樊笼

冷。

像冬日里在冰面上钓鱼,不慎踩破冰面,落进寒潭。

墨陌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热气,正一丝丝被风抽走。

风比潭水更危险。钻出寒潭,还有救;风是看不见的钝刀,来回拖割皮肤,带走每一点暖意。

她被吊在半空,像一块被挂起来风干的肉。

绳子在手腕上勒得很紧。每一次大风吹过,都磨得剧痛。

下方,是模糊、摇曳的火光,还有几个人影。她们围在火边取暖,发出意义不明的嗡嗡声。

风雪中,她隐约能闻到射鹿台传来的、蝎子曹尸体那股越来越淡的血腥味。

墨陌开始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

比平时快了些。

血走得快,热气散得也快。

这不是好事。

她试着放缓呼吸,像教里最擅长蛰伏的师傅教的那样,让心跳慢下来,再慢一点。

像一块石头。

石头不会冷。

身旁,那个叫苏闲语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墨陌能听到她牙关磕碰的细微声响。

她太用力了。绷着身子,跟风和绳子较劲。这样,热气会散得更快。

是个累赘。

但也是个有用的累赘。

她比自己重,也比自己高。风吹过来的时候,能挡住大半。

墨陌将自己的身体往苏闲语的方向缩了缩,躲进那片由另一个温热身体制造出的、微不足道的“避风港”。

如果什么都不发生——

墨陌在心里盘算。

——按现在这个冷法,再过半个时辰,她的手脚就会彻底失去知觉。

一个时辰后,她就会像被冻僵的虫子一样,再也动不了。

这是“没用”的死法。

她不喜欢。

吊着她们的露布杆,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嘎吱,嘎吱”,像老人的骨头。

一道极细的黑影,比雪更快、比风更利,在漫天飞舞的雪影中一闪而没,精准击中了木杆靠近根部的位置。

“咔——”

声音很脆,像冰块裂开。

世界猛然倾斜。

墨陌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身旁的苏闲语,却在坠落的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抬起一条腿,用力将她往一侧推开。

“砰!”

巨大的木杆砸进厚厚的雪里,溅起一片雪沫。

墨陌感觉自己仿佛摔进了一堆冰冷的棉花里,除了脏腑几乎要碎裂的震颤,四肢与背上却不是很疼。

她挣扎着抬起头,庄锦如鬼魅般出现,手中的骨椎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割断了她们手腕上的绳索。

“走!”

她低喝。

苏闲语从雪地里爬起来,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墨陌,跟上庄锦。

三道纤细的身影,手拉着手,迅速消失在风雪之中。

在奔跑的颠簸中,记忆的碎片,像被风吹起的雪粒,扎进墨陌的脑海。

那是在射鹿台,她献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火解芝饮”之前。

所有人都被那金灿灿的“仙芝”吸引。

墨陌的手,取出用来盛汤的陶碗。

她的指尖,却在碗沿下,轻轻一捻。

一枚早已藏在袖口的硬邦邦的小东西,被她飞快地握进手心。

是同心茧。

庄锦的命令很奇怪,但总是很有用。

她说过:“这是我们最后的‘石头’,要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扔出去。”

那个庄锦,野蛮地一巴掌扇过去。一声巨响,血从蝎子曹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来。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墨陌动了。

她捏碎了手中的同心茧。

混有草药的干硬泥壳无声无息化为粉末。

她不动声色地洒进脚下的草丛里。

——信号,已经发出去了。增援,会来吗?

一刻之前,毒水寨主楼内。

公西缘站起身,走到火塘边,扔下一截硬木。火苗“噼啪”作响,映着她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

接着,她对身旁的心腹护卫冷冷道:“她失了体面,坏了规矩。拖出去,让她自己‘冷静冷静’。”

心腹一挥手,两名女猎手立刻上前,抓住那名连饮三杯“毒雪”、仍在不住干呕的贵妇,拖出了主楼。

惨叫声很快被风雪吞没。众人噤若寒蝉。

公西缘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瓶,递给身边吓得面无人色的刘典官:“刘典官,你向来稳重。这‘清心露’能生津祛火,你拿着,分给那些还能保持体面的姊妹。”

“至于那些管不住自己嘴和手的……”她瞥了一眼门外,“就让她们在雪地里好好清醒一下吧。”

刘典官如蒙大赦,颤抖着接过银瓶,连声道谢。那些尚未失态的贵妇女官,也纷纷向她投去渴望而又讨好的目光。

“你去,清点一下寨子里所有的存粮、烈酒、还有御寒的衣物。半个时辰后,我要知道,我们能在这里撑几天。”

“是!”心腹领命,抱拳退下。

“孟护卫。”

一名身形最为彪悍、脸上带着一道新疤的女猎手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属下在!”

“你带你的人,把守住所有出口。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主楼半步。”她顿了顿,“若有违者,赏你下酒。”

“遵命!”

不过一炷香功夫,主楼便在她的调度下,重新恢复了秩序。几名心腹重新领命而去,那些女官和贵妇也冷静了不少。

“轰——”

巨响传来时,公西缘正用一块抹油的麂子皮,擦拭着弓身上凝结的冰霜。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门外那骤然响起的惊呼,听着女猎手们慌乱的脚步声,听着那沉重的木杆砸进雪地里的闷响。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女猎手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大人,不好了!露布杆……断了!那……那两个丫头,摔死了!”

那些刚刚才稍稍安心的女官和贵妇们,再度浮躁起来。

公西缘缓缓放下弓,站到寨楼里最明亮的地方,脸上已是挂上了一副狂热的笑容:“如诸位所见!上天显圣,看不过去这等乱贼的丑恶嘴脸!这,就是天谴!”

她又吩咐猎手:“把乱贼的尸体,带进来,让大家都看看她们的下场!”

那猎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风雪太大,那木杆……自,自己就断了……埋在雪里,找不到……”

公西缘闻言,看向孟护卫:“你的人,让我很失望。”

孟护卫跪地垂首:“属下失职,愿领责罚!”

“责罚?”公西缘嗤笑一声,“现在,才是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走到孟护卫面前,亲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肩膀,附耳道:“带你最信得过的人去。我不管她们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就提着你自己的头回来见我;找到了,蝎子曹在城北的那条‘路’,以后就是你的。”

孟护卫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凶光,轰然应喏:“遵命!”

公西缘对那跪地的猎手朗声道:“孟护卫去追查乱贼踪迹!吩咐其他人,给我把那两个贱人的尸体挖出来!谁先挖到,赏金十两!”

说罢,她才转向那些依旧惊魂未定的贵妇,脸上重新露出“主人”的微笑:“诸位姊妹受惊了。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作法自毙。”

“来人,把最好的皮裘和烈酒都拿出来,分给各位压惊!等孟护卫她们回来,我再向各位赔罪。”

心腹应喏而去。

公西缘不再多言,走到窗边。另一名心腹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

“大人,”她声音压得很低,“都安排好了。巡山队的人,已用‘百韧银丝’在主楼周围、和寨子所有出口,布下了陷阱。只要那家伙敢跑……”

“她不会。”公西缘摇了摇头,“那乱贼,既然知道有雪,定然做好了拖的准备。”

她掀开一寸窗扉,迎着刀子般的冷风,看向外面那漆黑一片,和那几个擎着火把,在雪地里徒劳搜寻的身影,自言自语:“是场好雪。”

心腹懵懂不解。

“正好让我看看,这寨子里,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墙头草,哪些……是该清理的垃圾。”

她顿了顿,又问道:“那几个驯兽的,还没回来?”

“巡山队的人说,没遇上。雪太大了,寨子里现在……跟迷宫似的。”

“废物。不管她们。”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挖掘的女猎手,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

“大人!没……没了!”

“什么没了?”

“尸体!尸体没了!”女猎手的声音发颤,“我们……我们把那地方的雪都挖开了,底下……底下除了泥,什么都没有!”

公西缘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

“不对。”她说,“继续挖。把射鹿台的每一寸地都给我翻过来。”

“我要找到三具尸体。一具,是那个姓曹的;另外两具,是这两个小贱人的。——找不到,你们就都别回来了。”

毒水寨北侧山壁。

一处被风雪遮蔽的岩洞内,手拉着手艰难爬行的三人,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雪势渐小。

锦娘取出最后一小块干粮,分成两半,递给苏闲语和墨陌,自己则走到洞口,抬头看着天色。

“姊姊,我们……怎么出去?”苏闲语的声音还带着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等风停。之后,我们从北山那个缺口出去。那里,我白天栓好了绳子。”

苏闲语恍然大悟:“原来……那也是姊姊你……”

“嗯。”锦娘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神魂的刺痛感愈发强烈。

——代价正在显现。

必须在天亮前、在公西缘反应过来之前逃出去。

——杨婆婆……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墨陌,突然开口。

“刚才,我们路过射鹿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曹慕德的尸体,不见了。”

她猛地回头。

“风雪很大,但还没到能把一具尸体完全掩盖的程度。”

墨陌迎着她的目光,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

“——那里,除了我们三个逃跑时留下的脚印,没有第四个人的脚印,也没有任何拖痕。”

锦娘缓缓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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