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遗躯无踪惑鹤徒

岩洞里依然很冷。

苏闲语又往盖在锦娘身上的口袋里填了一捧干树叶,看着她那张昏睡的、毫无血色的脸。

墨陌没有看她们。

她坐在洞口,用一块锋利的石片,仔细地刮着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兽骨,动作专注而机械。

洞外的风雪已经停了。墨陌左手边的天空似乎亮了些许。

苏闲语终于忍不住,摸黑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姊姊她……就一直这样睡着吗?她会不会……”

“不会。”

墨陌头也不抬,打断了她。

“她只是累了。她的脑子,转得比我们快,也比我们累。”

她将刮干净的兽骨放在一旁,抬起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看着苏闲语。

“你应该担心的,不是她会不会醒。”

墨陌顿了顿,补上了后半句。

“而是我们……能不能活到她醒过来。”

苏闲语被噎得说不出话。她知道墨陌说的是事实。

她长出一口气,将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躁压下,目光重新落回洞内,落在锦娘那张沉睡的脸上。

——姊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个问题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曹慕德的尸体,不见了。”

“那里,除了我们三个逃跑时留下的脚印,没有第四个人的脚印,也没有任何拖痕。”

苏闲语开始在脑中,学着姊姊的样子,编织一个故事。

起:曹慕德死了。她的尸体,从雪地里消失了。

苏闲语看向洞外那片被新雪覆盖的、洁白无瑕的山林。

雪很厚,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她们三人逃跑时留下的痕迹,现在应该还清晰可见。

——不对。

苏闲语皱起了眉。

如果尸体是被人搬走的,那个人必然会留下脚印。可墨陌说,没有第四个人的脚印。

这个“起”不对。

起:曹慕德“活”了。她的尸体,自己“走”了。

苏闲语想起了话本里那些诈尸的故事。

——不可能。

她亲眼看到,姊姊那一巴掌……曹慕德的脖子当场就断了,死得不能再死。

这个“起”,更荒谬。

她看向那个正在用骨针缝补皮囊的墨陌,心中一动,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墨陌缝补的动作停住了。

“我也想过。”她抬起头,“雪很厚,很松。如果有一个人,能精准地踩着你留下的脚印,倒退着走进现场,然后扛起尸体,再原路倒退着离开……理论上,是可行的。”

苏闲语听得目瞪口呆。

“可那也太难了吧?!而且,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不难,也不麻烦。你和我都做得到。”墨陌摇了摇头,“这说明,带走尸体的人,很谨慎。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也说明,她很熟悉雪地里的藏匿技巧。”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个猎人。”

承:一个像猎人一样谨慎的神秘人,踩着她们的脚印,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曹慕德的尸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会不会是金爷的人?”她猜测道,“她找不到我们,就派人把蝎子曹的尸体偷走,好嫁祸给我们,说我们毁尸灭迹?”

墨陌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看“蠢货”的神情。

“她已经是‘官军’了,我们是‘乱贼’。她不需要嫁祸。”墨陌一针见血,“那具尸体,本来就是证明,‘乱贼’杀害了‘忠臣’的物证。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她没有理由,要去藏起有用的‘战利品’。”

苏闲语长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那会是谁?

谁需要曹慕德的尸体?谁又不想让公西缘找到它?

转:那个神秘人,偷走尸体的目的,就是不想让公西缘确认“曹慕德已死”这个事实。

苏闲语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张在毒水寨见过的脸,尝试解起心中的九连环。

那些贪婪的女官?

有动机的人,没有能力执行。

那些嗜血的女猎手?

有能力的人,没有动机背叛主人。

“会不会是蝎子曹自己的人?”苏闲语又想到,“她不是说她有一支商队吗?也她还有别的同伙……”

“有可能。”墨陌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但是,她的同伙为什么会在附近?她是来向金爷认输的。这些人,不能显示她对金爷有用;如果他们潜进来,反倒会让金爷把蝎子曹当成麻烦。”

“这……”苏闲语又被问住了。

墨陌走到洞口,从岩石的缝隙里,刮下一点带着青苔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个人,不仅谨慎,而且对毒水寨的地形非常熟悉。她知道哪里会积雪、哪里有岩石。”

她抬起头,看着苏闲语。

“她不是来救人的。她是来……‘收尸’的。而且,只收曹慕德一个人的尸。”

合:一个对毒水寨了如指掌的神秘人,在她们逃走后,立刻出现,并以一种不留痕迹的方式,带走了曹慕德的尸体。她的目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尤其是公西缘——确认曹慕德已经死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

苏闲语虑及此节,感觉脑中已是一团乱麻。她握紧了“持绣”,转头看向洞穴之内。

——姊姊到底做了什么?

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

她的思绪,回到了三天前,那个同样阴冷的、位于云顶茶庄的雨夜。

雨声淅沥。

蝎子曹那张狰狞的脸在灯火下扭曲,像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恶鬼。

“扳倒金爷?就凭你们?”

然后,是姊姊的声音。

“……我帮你扳倒金爷,你带我们走通那条北上的路。”

再然后,便是那场突如其来、她至今都无法理解的恶斗。

蝎子曹的刺链很强,很快。

但奇怪的是,她每一次出招,自己仿佛都能提前预判到。那感觉,就像……就像蝎子曹在配合她演戏一样。

不,不是演戏。

蝎子曹是真的想杀了她。那股杀气,做不了假。

那是一种……更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蝎子曹从动手到放弃,每一个动作,都在姊姊的“剧本”里。

苏闲语想起在黑风口,姊姊让她改写《仙芝奇缘》话本的时候。

“语儿,我们不能只写一个傻丫头。”

姊姊的声音很虚弱,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们要给她一个‘家’,一个听起来很厉害,却又谁也找不到的家。比如……一个隐居在‘后山’的阿娘,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山神祖母’。”

“为什么?”

“因为金爷这种人,最恨的,就是有东西脱离她的掌控。一个找不到的‘后山’,一个虚无缥缈的‘山神祖母’,对她来说,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她会好奇,会派人去查。只要她开始查,她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

然后,是听风楼前那场戏的“彩排”。

蝎子曹一边改着话本,一边用她沙哑的声音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有多珍贵。在你看来,你就是找到了今天的晚饭,不用在后山浪费时间,高高兴兴地去逛街。就像一头肥美的蠢鹿,闯进了猎场。”

苏闲语不喜欢这个比喻。

但她还是照做了。

因为这是姊姊的计划。

可是……姊姊的计划里,并没有让她们在露布杆上被夹着雪的冷风捶打。也没有让她被那群女猎手用银丝捆住,像牲口一样。

更没有那一巴掌。

那记耳光。

苏闲语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忘不了。

和两个月之前,在青樊阁山下那时一样……

那声沉闷的、骨头碎裂的巨响。蝎子曹那颗无力垂下的头颅。还有姊姊脸上,仿佛在看一件“没用”的东西,被处理掉的表情。

——那不是她的姊姊。

至少,不是她认识了十六年的那个,会在她受了委屈时,笨拙地摸着她的头,给她讲笑话的姊姊。

那是……一个怪物。

一个和公西缘、和蝎子曹一样的……怪物。

就在此时,洞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

“……水……”

苏闲语猛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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