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
锦娘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我需要入定,弥合神魂。否则……会死。”
她刚刚接过苏闲语递来的水囊,喝了几口。
冰凉的泉水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却无法浇灭神魂深处针扎火燎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颅脑欲碎。
苏闲语紧紧抓着锦娘的手:“姊姊,你别吓我……”
锦娘毫不犹豫地抽回手,从怀中摸出两枚通体漆黑的佩饰,雕工诡怪,颇似飞蛾。
“这是‘影佩’。用你们的精血激活,能收敛气息,把你们变成石头。然后,守在洞口。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动。再等半个时辰。”
锦娘说完,便不再言语,缓缓合上双眼。
苏闲语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墨陌,最终还是一咬牙,刺破指尖,将一滴血按在了那凸起之上。
玉佩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将那滴血尽数吸收。道道墨影顺着她的指尖蔓延开来,在岩洞昏暗的光线下,身周似乎萦绕着一圈模糊的影子。
墨陌则早已起身离开。她拿着玉佩,走到洞口最不起眼的阴影里,趴下,与岩石融为一体。
庄锦的呼吸平稳得像树叶飘落。
墨陌能“闻”到。
思绪回到两天前的黑风口。
墨陌背着行囊,在营地周围的乱石与草丛间穿梭。
她回到棚下,将行囊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摆在火堆旁特意取来、洗净的平整石板上。
一朵足有脸盆大小、白嫩如玉的猴头菇。
几根沾着新鲜泥土、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老山参。
还有一小袋黑乎乎的粉末。
“这些,就是‘仙药’?”苏闲语凑过来,好奇地戳了戳那朵巨大的猴头菇,“就凭这些,能骗过金爷那种人?”
“不够。我只是去找了点凛阴石,磨成粉。”墨陌摇了摇头,“我需要火,很大的火。还需要一口锅,和足够干净的水。”
她指挥着苏闲语架起行军锅,用最干燥的硬柴升起旺火,又用一根银针和几粒明矾反复测试水源。
然后,她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最后两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和一罐白色鱼胶。
一个里面是晒干的鲍鱼,另一个,则是熏过的梅花鹿肉干。
“这些……你一直都带着?”苏闲语惊得张大了嘴。
“望南驿偷的。还有,跟凡乐要的。有备无患。”
墨陌言简意赅。
她将干鲍和鹿肉投入锅中,加入清水,盖上锅盖,用湿泥将锅沿封死。
“熬八个时辰。”她对苏闲语下令,“火不能断,每隔半个时辰加一次柴。”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变成了一场冗长而繁琐的仪式。
墨陌将猴头菇最完美的部分切下,用小刀极其耐心地修整着形状。
她将老山参最精华的部分研磨成粉,用烈酒调和,一遍遍过筛、捣细。
夜深了。蝎子曹早已不耐烦地回了帐篷,苏闲语也靠着火堆昏昏欲睡。
只有墨陌,依旧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守在火边。
她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苏闲语身后的石缝里,那个藏在黑暗中的身影。
庄锦,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那双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需要你去找一朵,能模仿仙芝的极品菌菇。我还需要一种,生于水土冲克、‘土流则散’之地的阴寒之物。用你们的说法,或许是‘能保持肉质不腐的有用之物’……”
在云顶茶庄的前一夜,庄锦描述着菌类的形态、生长的环境、甚至气味的细节。
墨陌听着,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你怎么……知道这些?”墨陌忍不住问道。
“我知道我该知道的。”锦娘的声音很轻,“黑风口附近,必有地穴,蝙蝠盘踞。地穴之中,有‘凛阴石’。磨成粉,配合蛋清和明胶,可以让菌菇表面,形成质感如玉的包浆。我要让这东西,闻起来像仙药——但吃下去,会变成吞了火。我叫它,‘火解金芝’。”
八个时辰后,天光微亮。
墨陌揭开锅盖,一股霸道无比的脂香冲天而起。
她用数层麻布过滤掉汤中的肉渣,又打入十几个蛋清,用木勺轻轻搅动。
浑浊的汤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所有的杂质和肉脂都被蛋清吸附,凝成一团。
她撇去浮沫,剩下的,是色如琥珀、明亮清透的绝品高汤。
最后的工序开始了。
她将塑好形的猴头菇浸入温热的高汤,又捞出,涂上一层薄薄的鱼胶,再撒上参末。如此反复九次。
原本白嫩的猴头菇,渐渐染上一层华贵的、由内而外的金黄色。
最后,她将那小袋淡白色的凛阴石粉,均匀地撒在“仙芝”表面。
“滋——”
轻微的声响中,一层白霜迅速在“仙芝”表面凝结,又在晨光中迅速融化。
当所有的白霜都消失时,一株金光流转、异香扑鼻、表面莹润如玉的“火解金芝”,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苏闲语看得呆了。
刚刚走出帐篷的蝎子曹,脸颊抽动,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与贪婪。
庄锦缓缓走上前,绕着石板上的金芝走了一圈,审视着每一个细节。
“香气太正。”她突然开口,“像庙里的贡品,不像山里的野物。少了点……腥臊气。”
“我们需要一些……绝对不会说谎的‘托’。”庄锦思忖道。
“我需要一种东西。它对人无害,无色无味,但对犬狼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奇香。一种能让它们发疯的‘饵’。”
墨陌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种药。”
蝎子曹发出一声嗤笑,苏闲语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墨陌没有理会她们:“但是,我可以做。”
她走到篝火旁,从行军锅里舀出还温热的汤,又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和三只干净的陶碗。
“犬狼嗜血,尤其是……‘活’的血。”
她将三只陶碗一字排开,放在庄锦、苏闲语和蝎子曹的面前。
“不同人的血,气味不同。越是强壮、气血越旺盛的人,血对野兽的吸引力也越大。”
“用你们的血,混合肉汤和鱼胶,我可以做出三种不同的‘饵’。哪一种最‘有用’,试过才知道。”
蝎子曹脸上的青筋抽动。
“小丫头,你找死。”
“我只是在说一种方法。”墨陌平静地回她,“或者,你有更好的方法?”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闲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一咬牙,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用我的!”她大声道,“我天天练功,气血最足!肯定有用!”
墨陌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动手。
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蝎子曹脸上。
庄锦笑了一下。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左手,将袖子挽起,露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用我的吧。”
她的声音很轻。
“我的血,应该……最‘香’。”
墨陌的眼神,在锦娘伸出手腕的那一刻,亮了一下。
那是猎人发现猎物踏入陷阱的满足感。
她走到锦娘面前,用那把锋利的小刀,在锦娘白皙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殷红的血珠沁出。
它们却没有立刻滴落,而是在锦娘的皮肤上,微微搏动,散发出难以描述的“香气”。
蝎子曹的瞳孔骤然收缩,后退了半步。脸上那狰狞的青筋,竟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搏动得更加剧烈。
墨陌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用陶碗接住那几滴凝实的血液,迅速混入鱼胶和高汤,用骨针搅拌均匀,仿佛一碗流动的固体。
她抽出另一只前细后粗的中空骨针,汲取了“兽饵”,走到“仙芝”之前。
骨针无声刺入“仙芝”的边缘。墨陌对着针尾轻轻吹气,又悄然抽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如此反复数十次。
当她完成时,“仙芝”边缘的颜色,因为浸润了血液,已然显得比中心更深、更暗。
“好了。”墨陌收起骨针和陶碗。
锦娘用布巾包住手腕上的伤口,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冷的笑容。
她看向目瞪口呆的苏闲语和满面忌惮的蝎子曹。
“现在,这出戏,才算有了真正的‘角儿’。”
——她是个怪物。非常厉害的怪物。
墨陌想。
跟着她,是对的。
一阵低沉的哼哧声与刨地声在洞口不远处响起。
墨陌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伤口。昨夜的冻伤、手腕上被绳子磨出的擦伤、甚至庄锦放血之后结痂未落的手腕……
雪已化得差不多了,南风仍在往山上飘。卷走洞中的寒意,同时,带来一股浓烈的野兽臭气。
苏闲语靠到站起身的墨陌身边,拔出了那柄“持绣”,压低身体,瞪视着洞外。
——不过,火解芝饮引发的腥臊恶臭,会让野猪误以为此处是熊罴、虎豹。她们还有机会。
墨陌从怀中掏出那团冰冷的“兽饵”,抓起一把干树叶,两手无声地快速揉搓,不时吐入温热的唾液,然后递给苏闲语。
她的声音压到极致:“越远越好。”
苏闲语会意,拿起那团鱼胶,手臂抡圆,远远掷向洞外。
墨陌拍了拍她,指指山洞内部,又指了指野猪蹄声奔踏的方向,最后指向了西南方的下山路。
苏闲语盯着她,眼中的愤怒和凶狠如一头护崽的母兽。
接着她转身向洞内走去,丝毫不顾声响可能刺激那尚未离远的野猪,拉起庄锦的手臂,扛在肩头。
墨陌看着苏闲语。
看着这个蠢货,将那个昏迷不醒的“怪物”背在自己身上,艰难跋涉,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脚步踉跄,呼吸粗重。
自寻死路。
墨陌想。
她们现在应该分头行动。
苏闲语背着庄锦,沿着地势相对平缓的山脊向东走,制造出逃跑的假象,吸引追兵。
而自己,则利用更复杂的地形向西,寻找生路。
——这样,至少能活一个。
但这个蠢货不会同意。
“停下。”
苏闲语语气极冲:“干什么?”
“你的背法不对。重心不稳,浪费力气。遇到危险,你们两个都要死。而且,她的手脚会挂到树枝,留下痕迹。”
墨陌说着,将那割开又搓紧的布袋子做成的绳条递出。
“把她打横过来。腹部的位置,扛在你的颈后。我会帮你捆好。”
她捆得很紧。绳结打在最不容易松脱的位置,甚至还将庄锦垂下的手脚也一并固定住,让她整个人像一件包袱,紧紧贴在苏闲语的身上。
“这样,你可以省一半的力气,还能空出双手。”
墨陌拍了拍自己打的绳结。
苏闲语张开嘴,说了一句“谢谢”。
“这边。”
墨陌不再多言,转身钻入一片更茂密的灌木丛。
这条路比之前更难走。到处是被雨水冲刷出的湿滑沟壑和盘结的树根,完全算不上路。
苏闲语背着锦娘,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好几次,她都险些滑倒,幸好墨陌总能提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或者用脚卡住一块松动的石头。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她们来到一条相对平缓的山间小道上。路面由细碎的石子铺成,看样子是寨中人常走的路。
苏闲语终于松了口气,刚想直起腰,墨陌却猛地将她拽住。
“别动。”
黑曜石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小路两侧的树干。
苏闲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你看树干离地五尺高的地方。”墨陌低声道,“先前,捆我们的那种线。”
在两棵相距约一丈的树干之间,一道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极其纤细的银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寒光。
在更远处的树干之间,同样的高度,同样的银丝,若隐若现。
若非树间的积雪已经被南风吹落,她们有天大的本事,也断然无法发现这些银丝。
“天气越热的地方,野兽的体型越小。这里,不会有五尺高的动物。”
她拉着苏闲语,缓缓向后退去。
就在她们即将退回灌木丛的瞬间——
“叮铃——”
脚边的草丛中,铃铛声突兀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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