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复古的试衣间里，林清雅换上了一件大地色缎面齐膝抹胸裙，拉开门，朝着外间那面巨大的落地镜走去。

“哇~”

旁边站立的高挑女人露出惊艳的表情，高跟鞋立马在地板上踩过两步，伸出的双手替林清雅细细调整了一下肩线的位置，然后看着镜中的美人，像是发自肺腑地感叹：“这件衣服终于遇到了它的主人。”

这话林清雅在这里听了不下几十遍，作为望月市最有名的私服馆，由知名设计师团队坐镇，专为市内名媛太太打造出席各种场合的战袍，全年订单接到手软，主打的高级定制，一张图只出一件，绝不可能出现撞衫那种事，如果出现了，那一定是仿冒品，而且一眼便能识别，谁假谁尴尬。

身为店员的她们一个月可能要说上几百遍这样的话，林清雅对于这些溢美之词只礼貌性地微微一笑。

不过不管店员是讨好，还是发自真心，这件衣服穿在林清雅身上，的确是相得益彰，互相成就。

大地色十分衬她的皮肤，乌黑的长发绾成一个松松的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目光如炬，体态轻盈，不说话时冷艳疏离，整个人温婉中透着高贵，人如其名，清雅不可方物，在那些豪门太太圈里，可谓一骑绝尘。

“腰部松了些，再紧点就好了。”林清雅对照镜子，提出这件衣服唯一不足的地方。

女店员开口生花：“上个月才量的尺寸，这是完完全全的标准码，是沈太太你瘦了，真让人羡慕。”

末了，又补充一句：“沈太太穿这一身真好看。”

坐在不远处沙发上的人终于肯放下他的手机，起身三两步走了过来，看似温和平易的面容，却带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威严，不紧不慢道：“长得好看，披个麻袋都是好看的。”

言下之意不是你们的衣服好看，是穿衣服的人好看。

再说这小十万的衣服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就是智商税。

沈大为在落地镜前站定，西装革履，一身矜贵，这样的外形放在婚恋市场上绝对称得上是香饽饽，至于财富，更是足以令很多女人趋之若鹜的程度。

他单手插在兜里，宠溺的眼神望着对面的人，不分场合，旁若无人，跟平常一样赞不绝口：“我老婆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林清雅脸皮薄，受不了似的轻轻瞪他一眼，故意说：“下次我就披身麻袋去见那些太太。”

沈大为也不反驳，桃花眼藏不住笑，一只手径直揽住她的肩膀，将人稍稍带进怀里，身高差距下，他一扭头便从她的耳后嗅到了一缕芳香，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林清雅低头观察胸前的玫瑰刺绣，没防备，冷不丁沈大为的脸就凑过来，埋在她的颈侧蹭了蹭：“今天用的什么香水，好香啊。”

旁边店员的眼珠子都看直了，脸上的表情显然被强行压制，虽然这狗粮她老早之前就吃过了，但每回还是被吃到撑，她来这里工作好几年了，平时那些太太来选衣服，从不见她们的老公，只有沈先生和沈太太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林清雅脸都熟了，这人在家也没这么不老实，情急之下拍了他胳膊一下，示意正经点，沈大为反而笑得肆意，没再得寸进尺，松开她，坐回沙发耐心等待。

在店员的介绍下，林清雅又试了两件当季款，不过是寻常的生日，她不想穿得太隆重，显示出一种势必艳压群芳的刻意，但也不能随便穿穿，毕竟她除了是自己，还是沈太太，在宾客眼里，她更是前程制药的董事长夫人。

虽然她不在乎这些头衔，但作为妻子，也不想看着自己的丈夫在人前失了面子，于她而言，是情感，也是责任，她的形象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公司形象。

沈大为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林清雅不知道选哪件好，询问他的意见，沈大为象征性瞅了眼，随后直接跟店员说都要了。

“需要修改的地方麻烦尽快改好，明天送到家里。”林清雅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大为就一锤定音了。

店员以为幻听，下一秒连连应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就差写脑门上。

“哪穿得了这么多。”林清雅嗔怪，早知道就不问他了，果然男人就不适合一起逛街。

手机连叮几声，沈大为忙着回复信息，随口应了句：“换着穿嘛。”

“换着穿也穿不完。”这是实话，这些衣服说白了就是个摆设，华而不实，日常根本穿不上，出席宴会穿个一两次，再穿就会被某人无情吐槽过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于是压箱底的衣服越积越多。

倒不是林清雅喜欢精打细算，穿衣打扮她更看重的是舒适，像这种所谓的“战袍”，争奇斗艳的利器，衣橱里有个几件也就罢了。

沈大为不知在手机上看见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锁了手机，脸上还荡漾着那股愉悦的笑意，将人拉过来，捏捏鼻子，又揪揪脸颊，温声说：“人小姑娘都陪你挑了半天衣服，好歹也给人冲个业绩不是？再说了就几件衣服，还要挑来选去，那你老公这些年岂不白混了，给老婆当提款机可是你老公我人生奋斗的意义，你现在的这种行为就是我人生的绊脚石。”

这倒成她的不是了，林清雅说不过，送了他两个呵呵，没再掰扯。

＊

落地窗前的银杏斜伸着光秃的枝丫，夕阳西下，树影落在客厅的地板上，仿佛张牙舞爪的怪物，伺机而动。

穿着黑色真丝吊带长裙的女人赤脚来到窗前耀眼的光芒中，怪物的爪牙撕裂了她的身体，那双深黑的眼睛被切割成了两部分，久久地望着西天上一条飞机拉出的细线，好像那条线跟她有什么过节似的。

细碎的光影在她的双眸中摇曳，令那张漂亮得极具攻击性的脸沾上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而眼底却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怨怼。

此情此景下，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一幕，很容易就联想到闺中怨妇。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装的是什么。

收拾完地上的玻璃碎渣，她给保姆放了假，临走时，只让保姆把门虚掩，不必锁上，这里是高级住宅区，绝对的安保，她这么做只是想让外头的声音进来，这样屋内不至于太安静。

人在太安静的环境里会变得笨拙，机械，松弛，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听天由命。

那条飞机线像败下阵来，消失得很快，女人转身，向长沙发走去，精致的妆容离开光照，少了柔和感，回归原本的样子，明艳又锐利。

口红和腮红都选的很好，成功掩盖了几个小时前她经历的不快，又经红酒一番作用，整个人就如化为人形的狐妖，美得惊心动魄。

酒劲冲上来，她头一仰，靠着沙发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传来动静。

沙发上的人睁开眼，窗外一片银杏叶荡荡悠悠地飘落，她盯着看，头也没转。

“陪完你老婆了？”

声音很平静，就像正常的问话。

“嗯，累死了，逛了一下午的街。”沈大为随口答了句，换鞋子的当口，想起什么，问：“今天怎么回家了？”

她是个工作狂，平时都住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位于城南的别墅，一个月回不来几次。

女人不搭他的话，收拾心情，即刻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势，自顾自说：“我要是男人，有这样的老婆，也舍不得离开半刻。”

言语间酸味甚浓，傻子都听得出。

沈大为听了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也不怕惹恼沙发上的人，得意地说：“你吃醋了？”

“吃醋？”沙发上的女人忽地喉咙里溢出一声尖细的笑，带着两分无奈，三分戏谑，和五分不屑，像有生之年听到的最大的笑话，被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慢慢地晃着手里的红酒杯，眼睛盯着杯里液体激起的细微涟漪，红唇一张一合：“沈大为你不会是觉得我想要成为沈太太吧？原来你这么天真无邪。”

女人轻嗤了声，高举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嫌热似的不动声色地将交叠的双腿微微岔开，那双裸露在真丝吊带裙摆下的**好像再也按捺不住了，像个钩子，随着肢体扭动，一点点勾出隐藏在衣料下面的春光。

沈大为光看一眼，魂儿就没了，然而女人对此了如指掌，给他看一眼美食，就撤席了。

看得着吃不着，不是要人命吗，沈大为快被身体里腾起的火热蒸熟了，他一把扯松了领带，心里翻来覆去掂量，捡漂亮的话讲：“宝贝，这话可就伤人了，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这个，做沈太太可没有咱们现在这么有趣，你喜欢刺激，喜欢将沈太太踩在脚下，甚至也想将我踩在脚下。”

说话间，沈大为已经跟狗皮膏药一样贴得很近了。

女人侧躺下来，长腿一伸，拿脚尖踹着沈大为的腹部，“这么了解我呀，那你说，我该不该放过你呢？”

沈大为攥住女人的脚，亲了一口，又放在手里轻轻揉弄，话接得游刃有余：“你绝不会放虎归山，你会把这只老虎锁起来，关在笼子里，当成宠物。”

言下之意他愿意做她的宠物。

“狡猾的老虎。”女人从他手里抽回脚，中途又给他一脚。

沈大为被踹得乐到不行。

“你喜欢不是？”

女人嗤一声，身体被酒精泡软，面上也被熏得如痴如醉，媚眼一扫：“滚。”

情场混久了，不管哪种女人说出“滚”字，沈大为都能准确分辨出□□，女人这声“滚”是打情骂俏，不是真让他滚，这种时候，他要真滚了，那就是罪该万死。

若是一小时前她说出这句“滚”，几乎就是让他真滚，但此刻，女人被厌恶痛恨充斥的大脑冷静下来，不需要怎么思考，便给了她理智的分析和最好的决定。

求人不如求己。

暧昧的气氛一触即发，女人纤细的手指挑起男人的下巴，接着划到喉结，蜻蜓点水般不断打着旋儿，等那酥软的效果出来了，便一路向下。

温凉的指腹却带来灼热的肆掠，沈大为脊背倏地绷直，只觉身体里进了无数柔软带刺的小虫，在五脏六腑蠕动，啃噬着他。

节奏拿捏得恰到好处。

男人亦被成功拿捏。

沈大为呼吸急促，露出极度痛苦又极度享受的表情。

女人的那只手还没离开，攻城略地易如反掌，可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卸去黑裙，女人的身体如细腻的白瓷，紧贴着男人滚烫颤抖的胸膛，红唇附在他耳

边，轻声：“换个地方。”

沈大为微睁眼，像只奄奄一息的猎物。

“那边。”女人脸稍偏，“我想在那……”

女人所指的“那边”正是身后不远处的落地窗，此时日落西山，晚霞消退，没开灯的客厅渐入昏暗，只有靠窗的地方还剩一些跟清白月光差不多的天光。

女人立即起身，拉着男人一起撞向了落地窗，像什么被激活，刚刚还半死不活的猎物登时满血复活，占据绝对上风。

寂静的空气中充斥着喘息声。

江振娜面无表情地看着庭院里的一切，而它们仿佛也在看她，静静地看着。

就像一场对峙。

＊

下午五点，司机将林清雅送到了城西的一家餐厅，她跟这里的主厨也是老板约好了，刚推门进去，就见餐厅的活招牌给靠窗一桌的客人详细讲解这个月新出的菜品。

她跟近前招待的服务生打了个招呼，然后随便挑了个空座坐下，前台小妹一眼认出她，连忙端来了一杯白开水，并告诉她今天餐厅不忙，言下之意，老板有时间，绝不会像上次那样让她久等。

这个上个月才来的小姑娘情商不低，大概是怕怠慢了她，所以言语态度颇为礼貌恭敬，毕竟她就没见过几个能让他们老板忙里偷闲陪吃陪聊，可见他们的关系很好。

而且她还听人说这位林女士的婆婆就好老板做的菜，每年在餐厅的消费不下六位数，算得上是VVIP了。

经常光顾的花店发来消息，林清雅在微信上跟对方敲定花材配送的时间，本来这次生日宴定的是白百合，但婆婆韩美华不让，硬说白色不吉利，死气沉沉，家里布置起来跟灵堂似的，最后只得换成郁金香和粉百合，花店老板跟她再三确认，毕竟要的量大，要是再临时更换，这一单做了也是白做。

毕竟理亏，林清雅保证出问题，算她的，不会让花店承担损失。

解决完花的事，林清雅呼出一口气，其实她不喜欢办什么生日宴，每次都有忙不完的事，而且她才是寿星，却要去顾及其他人的想法，自己的想法倒变得无关紧要。

有时候想想，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外表是那么光鲜亮丽，内部却了无生机，犹如一潭死水。

“在想什么呢？”突然跳出来的一声。

林清雅回神，抬头冲对面微微一笑，“没什么，你忙完了？”

穿着厨师袍的中年男人拉开椅子坐下，爽朗道：“今天不忙，后厨有人看着，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过来，不是说了有什么在微信上沟通就行。”

沈宅靠近城东，她从市中心过来，坐车也花了一个半小时。

林清雅笑了笑说：“你贵人事忙，当面确认才放心。”

“是你家老太太不放心吧。”长着一副硬朗面孔的老板一语中的，“我又跑不了，你回去天都黑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十一月初的天色暗得明显快了，晚风吹得窗台上的绿植不停抖动，像冷到不行。

林清雅表情无异，跳过他的话，言归正传：“这次客人还要增加三位，菜量可能要做调整，然后再增加两道菜……”

徐朗听完她的要求，眉头还是皱着，倒不是对此有什么困难，而是替林清雅感到无奈：“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家这位老太太啊，是真能折腾，你过生日跟她有什么关系，搞得好像她才是主角，指手画脚不说，还老想一出是一出，说白了就是不尊重人，你别怪学长多管闲事，要换我，不相干的人统统撵出去。”

临时增加的三位是韩美华最近跳广场舞新认识的小伙伴，在此之前，她已经邀请了四位她在老年大学结识的姐妹花，加上她自己，八个人，正好凑两桌麻将。

去年已经上演过一次，那些人个个嬉笑怒骂，说话利落，一看在自己家里都不是省油的灯，林清雅只管把客厅留给他们尽情娱乐，事后让保姆清理一番也就是了，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针锋相对，落人口实。

婆媳之间若要相安无事，有多远离多远，林清雅倒不是软柿子，只不过她想清净，有钱人家哪可能有清净，所以她必须适当地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想要的，这也不算不公平。

“她们要是天天来，我肯定按你说的做。”林清雅端起已经凉掉的白开水喝了一口，表情淡然。

“你那天晚上确定时间没问题吧。”她不动声色地将话头又拉回主题。

“要是缺什么食材，我可以让人去采购。”

徐朗无语，没好气：“你这话是在侮辱一个餐饮人的业务能力。”

“……”

徐朗觉得自己可能上辈子欠了这家人，缓和气氛：“为了你们婆媳能和谐相处，作为看着你长大的学长定排除万难，不辱使命，行了吧？”

林清雅被逗笑，心情放松，没注意喝了大半杯凉开水，在家她是从来不喝凉的，韩美华说喝凉的容易宫寒，不易受孕。

不知觉间，已经到了饭点，徐朗留她吃晚饭，林清雅借口还有事，而且这会也没什么胃口，七点不到就走了。

赶上晚高峰，车子在外环开开停停，下个高架桥，就花了将近半小时，到了内环，指不定还要堵成什么样。

林清雅一上车就给家里去了电话，交代阿姨不用准备她的晚饭，阿姨告诉她先生和老太太都不在家，晚饭时间省了，她想回家看看，四岁的外孙今天在幼儿园发高烧，现在已经从医院输完液回家，她还是不大放心，林清雅对家里的保姆向来宽厚，当场同意，还给阿姨转了八百块，让给她的外孙买点零食。

这位许阿姨原是林清雅父母家的住家保姆，后来她父母突然去世，林清雅伤心过度，好长时间才振作起来，期间多亏了这位的悉心照顾，之后韩美华住进来，家务多起来，又另外聘请了一位保姆，两人分工明确，一个负责一日三餐，一个负责卫生。

挂了电话，林清雅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象征着城市的繁华，可这样的夜景看久了，却让视线有些沉重。

她收回目光，低头正要将手机塞进手提包里，屏幕亮起来，一则消息提醒弹了出来。

邮箱收到一封新邮件。

手机里的软件多，这个学生时代常用的邮箱一直是登录状态，但她已经有几年没点进去看过了，平时都是些办会员办信用卡之类的垃圾邮件，一扫而过。

但这回收到的好像不是。

与此同时，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愈发强烈。

鬼使神差般，林清雅也没多想，手指按上去，就点开了。

下一秒，邮件的内容框里赫然躺着显目的几个字。

——林岐山夫妇的死，凶手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