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风沙声卷着碎月,突然被一阵裂帛般的锣鼓声撕碎。
燕临溪的耳尖颤动了一下,循声望去时,巷口正跌出个水袖翻飞的身影——银簪勾着半片碎发,月白水袖被血渍浸成深褐,每一步踉跄都在沙地上留下暗红足印,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后退。
三丈高的戏台上,红衣戏子的桃木剑穿透白面书生的胸膛。那人唇边还凝着平和的笑意,仿佛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江浔细细打量着戏台上的场景,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传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向燕临溪询问,“这是在唱戏?还是……一场仪式?”
说话间,戏台中央,被刺穿胸膛的书生忽然睁开眼,眼底泛着磷火般的幽蓝,喉间溢出与踏入沙盘时听到的女子嗓音,“神啊,请救赎我——”
话音未落,戏子反手抽出桃木剑,再次刺向书生。戏服上的金线牡丹突然扭曲如活物,贪婪吮吸着飞溅的血珠,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像刚剥壳的心脏般搏动。
台下戴面具的看客们爆发出海潮般的喝彩。
“那个女人有些古怪。”燕临溪的目光还紧紧盯着巷口翻出的女人。
江浔顺着燕临溪的目光看过去,也感受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他挑了挑眉,看向那女人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怎么说,继续看下去,还是追上去?”燕临溪的手指动了动,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戏台上,迅速在那个女人的背上贴了一张追踪符。但很快追踪符的链接就断开了。
是那女人出了秘境?还是已经死了?亦或是,那根本不是有肉身的生物?
“不急。”江浔捋了捋衣袖,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先看看这台上的戏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来的时候那人不是说了吗?《牧羊》”燕临溪不知道江浔想干什么,也没看过戏,自然以为江浔是问这台戏的名字。
江浔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并未点破燕临溪的误解,“《牧羊》……”
“要不,你看着,追出去。”燕临溪只关心那个神秘的女人,她的消失远比这台上的戏更重要。
“不必。”江浔抬手拦住燕临溪,笑得温和,眼中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定,“若真有关,她自然会回来。”
燕临溪也笑了笑,头一低,从江浔手下窜了出去,他的动作过于离谱,让人猝不及防。戏台中央的书生像是木偶般被提拉起来,断裂的桃木剑竟从他胸口飞出,钉入燕临溪方才站立的位置,剑柄上还缠着半片袖口。
“怎么?不怕魔气入体?”江浔笑容一僵,暗咒一声麻烦,身形一晃便挡在了燕临溪身前,“还是说,你觉得我江浔的判断有误?”
燕临溪做了个鬼脸,也没管江浔的反应,在锣鼓声最高亢的刹那化作流火冲出院落。
他还真就不怕那魔气。
江浔望着燕临溪化作的赤焰消失在城墙裂缝,喉间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看来所谓的‘客人’不止一位。”
他屈指轻点地面,青灰色灵气如蛛网般蔓延,四枚由砂砾凝聚而成的土钉破土而出,精准钉入戏台四角那些僵立的看客眉心。方才还狂热欢呼的身影瞬间被沙砾包裹,化作无数沉默的石像。
江浔蹲下身,掌心贴住石凳上蜿蜒的血痕。大地突然震颤,土黄色的灵气从他指尖迸发,将残留的血迹尽数吞噬。他眯起眼睛看向燕临溪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追出去的,是幌子。”
戏台中央,红衣戏子跪坐在血泊中,桃木剑斜插在地。那人缓缓抬头,脸上油彩剥落处露出青灰色的皮肤,唇角咧开的弧度诡异得如同木偶。锣鼓声突然变调,如破锣般撕裂夜空,白面书生也寸寸碎裂。
“轰隆!”江浔周身灵气骤然暴涨,一道土黄色光柱冲天而起,照亮整个戏台。光柱所过之处,黑血顺着裂缝渗入地底。
他凝视着光柱中若隐若现的残魂虚影,想起段栖酒后说过的话,“战争沙盘里关押的,从来不是犯人,而是……被困住的自愿赎罪的魂灵。”
或许,灵霄阁真正要镇压的是这个不断吞噬灵魂的秘境本身。
另一边,燕临溪的指尖刚触到荆棘帷幕,墨绿色的毒刺便渗出黑汁。他深吸一口气,掌心跳动的太阳真火即将爆发,脚下的土地却突然如熔蜡般翻涌。失重感裹挟着腐叶霉味袭来,他瞥见帷幕后的雾墙里,无数人脸残像正在雾中浮沉,每张嘴都在无声翕动。
坠落的眩晕中,岩缝间渗出的寒气突然扼住咽喉。燕临溪重重砸在冰面上,倒悬的山岩如万把巨剑刺向天空,锋刃上凝结的冰晶像碎玻璃般折射冷光。
峡谷深处传来的哭声忽远忽近,像是被冻裂的琴弦在风中震颤,惊得三头赤目豺狼从岩缝中扑出——燕临溪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回过神来时。
燕临溪下意识地去握剑柄,昆吾剑的火焰纹路自行亮起,丹田处的灵力如同沙漏中的沙子一般,正顺着掌纹源源不断地流逝。
寒光闪过的刹那,剑刃已凭借本能斩落豺狼头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九条青铜锁链从虚空之中缓缓垂下,链身缠绕的符纸在风中簌簌作响。燕临溪顺着血迹望去,见九座戏台悬浮在云海之上,檐角的冰晶走马灯正循环放映不同场景:
喜庆的婚礼上宾客皆无面孔,残酷的战场里刀剑自行拼杀......
他追捕的女子握紧腰间断剑,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一条锁链。那戏台上的白发老人滑动玉简的指节泛着青光,玉简投影中,女子被豺狼撕咬的画面正在循环,而老人冷漠的目光始终未离玉简。
“父亲!”女子的呼喊被锁链震颤声吞没的瞬间,投影突然扭曲——本该被撕咬的女子挥剑斩向老人,青铜锁链在剑芒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滚烫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断裂的锁链坠入了云海之中,带起的气浪将燕临溪掀向右侧锁链。他指尖扣住链身的刹那,无数重重叠叠的低语在脑海中炸开:“选择即代价”“戏台即命运”“断链者永困于此”
燕临溪抬头望向中央主戏台,顶部悬浮的青铜圆盘正缓缓转动,边缘刻着的画面如走马灯般更迭,某一格突然亮起红光,映出他自己握剑斩链的倒影。
那个女子抓住相邻的锁链向中央攀爬,断剑上的血迹在锁链上留下暗红的轨迹。
脚下的土地仍在缓缓塌陷,露出深处盘根错节的黑色根系。燕临溪甩了甩头,试图驱散因灵力流失带来的眩晕,却看见那些根系正渗出粘稠的黑汁,在地面上汇成蜿蜒的河流。
他想起老门主说过“每条锁链都是一段记忆”,“选一条链条破解”。每条锁链连接的或许不是物理的路径,但这些与他何干?他的任务不过是找到原看守。目标,此刻不就在前方的锁链上么?
戏台跟女子之间那错综复杂的联系,或许是过去、未来、现在,这些都与燕临溪无关。当他踏足锁链时,锁链上密密麻麻的突然亮起。
距离中央戏台还有三条锁链时,身后传来轰然巨响。他转身望去,那座播放着豺狼撕咬画面的戏台正在崩塌,碎石如雨点般落下,在接触到云海的瞬间化作齑粉。而在崩塌的戏台上,那个白发老人的身影正在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一副空荡的衣袍。
戏台也出现了结局:被咬碎的不是女子,而是试图救她的白发老人。
“你看,所有的戏台都在循环同一个故事。”子的声音混着锁链的震颤传来,断剑垂在身侧,血珠滴落在云海中绽开金色涟漪,“他们说这是罪人的刑罚,可谁又能说清?”
圆盘上刻满了无数细小的纹路,在光芒的照耀下不断变幻,像是在演绎无数人的命运。
说实话,燕临溪看到的每一出戏都不一样,他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女子腰间的玉佩——那是灵霄阁真传弟子的信物。
“跟紧了。”他突然抓住女子的手腕,昆吾剑斩向最近的锁链,戏台的锣鼓声在头顶炸响,这次他听清了戏文,不过他并不懂。
“那是玄云山百年前失传的《斩罪谣》,唱的正是初代剑修斩断自身罪业的传说。”女子突然开口,吓了燕临溪一跳。
“破局者,需断己戏。”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
燕临溪抬头望去,只见她站在中央的青铜圆盘上,断剑插入盘中,鲜血顺着剑刃流下,在盘上绘出一个复杂的阵法,整个空间突然陷入死寂。
九条锁链的末端同时亮起,符文如活物般游弋聚合,光芒相互交织,在云海中缓缓拼出一个足有百丈高的“囚”字。
燕临溪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飞速旋转,等他再次站稳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座戏台上。这座戏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古朴的木桌,桌上放着一卷泛黄的玉简。
还未拿起玉简,燕临溪太阳穴突突直跳,喉间泛起铁锈味。眩晕感如潮水般褪去,他发现自己跌进了一间昏沉的屋子。
墙皮剥落的土灶歪斜在角落,蛛网在结满尘灰的梁木间轻颤,空气中浮动的青烟裹着苦艾气息,正从玄铁香炉中翻涌而出,凝成锁链形状,缠向他的神魂,剧痛骤然袭来。
燕临溪踉跄着扶住冰凉的土灶,指腹蹭过墙皮剥落处露出的粗糙泥胚。这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的身影攫住。
那女子蜷缩成一团,绸缎裙摆沾满泥污,原本莹白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紫色污垢,怀中紧抱的陶土兵俑只剩半边残躯。她发间玉簪歪斜,眼尾泪痕未干,颤抖的肩膀让燕临溪想起风雨中即将凋零的残荷。
青砖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陶土碎片,在摇曳的烛火下投射出凌乱的暗影。
一个青衫男子跪坐在案前,垂眸专注地用朱砂笔在地形图上勾画,笔锋所过之处,墨痕如蜿蜒的血线。他恍若未觉周遭的异象,连香炉中青烟凝成锁链、女子指甲渗出血珠都没能让他抬头。
“你就只会摆弄这些死物!” 女子突然暴起,虚影穿透香炉直冲男子。她猩红的眼眶里翻滚着怒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透明的灵血滴落在空中,瞬间凝结成泛着黑雾的灭魂咒。
可当符咒即将触及男子咽喉时,她的手腕猛地一抖,咒文边缘的魔纹忽明忽暗,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与不舍。
燕临溪下意识伸手去拽女子手腕,手掌却径直穿过她的虚影,泛起阵阵涟漪。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他这才惊觉自己不过是这戏台中的旁观者。
“喂,指甲都黑了还硬撑?是准备堕魔吗?” 燕临溪急得跺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可两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男子笔下的朱砂越发浓重,像是要将地图都浸透成血色,而女子仍保持着施法的姿势,指尖微微发颤,不知在天人交战些什么。
“搞什么啊?我是多余的那个吗?”燕临溪有些恼怒地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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