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顾二公子

一瓣檀枝煎在釜底,金炉吐轻烟,教人懒困。

楼下舞娘翩然起舞,盈盈水袖击在金边小鼓的鼓面,醉阳楼结构中空,鼓声阵阵传入顾晏钊耳中,和他的心跳响成一处。

他的刀死死抵在男人喉下,眸中杀意毕露。

对方存心要他吃这一回哑巴亏,那气味随风消散得快,等到药效发挥早已经无迹可查,若不是顾晏钊平日不爱用香,不会那么快发觉,届时突然发作,他又惘然不知身体状况躲避不及,石粉就能让他喝上一壶。更不提与人正面对上不敌受伤,换了旁人,这是中之必死的阴招。

更何况,昨夜若下的是毒药,他今日已不知投胎到了何处。

此人不能留。

何殊尘被光灼了眼睛,微微眯起一双湿润的凤眼,目光流转在顾晏钊紧抿的唇边,淡淡一瞥,随即嗓音轻缓道:“公子,你弄疼我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在乎疼不疼?

顾晏钊眼神冷如冰棱:“昨日那戏演的好,怎么不继续了?”

何殊尘镇定地说:“头一回上街遇上无赖,他凶神恶煞着实吓人,我被他吓得说不出话,今日已然大好了,多谢公子挂怀。”

提起那事,他脸上浮现一抹情真意切的歉意:“说起来,公子替我做了主,我心里感激,还没有好好报答您呢。”

他面上不见一丝慌乱,顾晏钊摩挲着他的喉咙,像一只即将锁定腐肉要进食的猛禽,居高临下道:“是吗?”

“你不是转手就‘报答’了么?叫人扮成百姓堵住华垣街的其余巷口,引他到永林巷,你安的是什么心?”

他早该想到的,华垣街连接外街的五条巷口即便平日人再如何多,也不会被车架堵得寸步难行,偏巧那晚被人有意无意地占了入口,只留了一条通往永林巷方向的路容人奔逃。

聪明的捕猎者会用合围的方式,一步一步逼猎物按照预设好的路径自投罗网。

顾晏钊压紧了刀。

昆吾刀划破皮肤,一丝血液顺着白刃的血槽细细流下,在脖颈上晕出一片刺目的红。

顾晏钊手如虎钳,他说话费了些力气。喉结滚动带动颈部的皮肤,轻微的触感在顾晏钊掌心不断放大,有些发痒。

“公子唱的是哪一出?我听不明白。”

“是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公子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顾晏钊皱眉看着这个顺从躺在桌面上的男人。

御凤阁西侧开漏窗,江波动荷枝,风来珠翠香,正是午间阳光明媚的好时候,光影阑珊,朦胧的一层影镀在男人白瓷一样的肌肤上。

他不挣扎,也不反抗,维持着一个被折腰压制的难堪姿势,似乎早已经知道要面临这种境况,除了衣领被顾晏钊抓得凌乱,浑身都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从容和弱势。

顾晏钊打量他,他也仰面颦眉看着顾晏钊,半睁的眼里盛了日光,浅褐色瞳孔像猫儿眼,泛着琉璃珠子的质感,细细的眼尾如笔锋连转的收势,瑰姿艳逸,却不见半点媚态。

云州不尚男风,但止不住有钱人在家里豢养容貌娇美的少年,因此醉阳楼有男倌并不稀奇。

只是,顾晏钊在心里想,这太怪异了。

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自小锦衣玉食着长大,凭着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些下九流的浑水里养不出这么干净的娈宠。

他太年轻了。

为人玩物鲜少有能活到成年的,无一不是早早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自尽或病逝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顾晏钊自然不信他是什么琴师,却也拿不准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你装聋作哑在我身上动了手脚,又算准了我要来,现在跟我打什么哑迷?”

“不准。”何殊尘眨了眨眼,道:“公子来晚了一刻。”

顾晏钊但笑不语,掐着男人脖子的右手缓缓上移,顺着他光滑的下巴抚上脸颊,用力捏住他的脸,掌下白嫩的皮肤泛起红,在这样肆意蹂躏下显得有点可怜兮兮。

顾晏钊俯身凑近他。

顾晏钊眉骨高挺,沉默时五官藏着锋芒,两颊线条柔和,看上去整个人的气质平和无害。此刻离得近了,眼里终于透出那么点压抑的戾气来。

他嗤了一声:“你猜我来晚了,还能不能取你的小命。”

“公子杀了人,可是要下狱的。”

“那也让你死在我前头。”

何殊尘姿态放松,肯定地说:“你不敢杀我。”

“昨夜在街上阻挠武侯抓人,想来必定是其同伙。你死在我的刀下,也不算辱没了这条命,明日抬出城外乱葬岗,也好给孤魂野鬼作伴,我敢不敢,你说了不算。”

何殊尘听了他的威胁,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觉得这个传闻中的纨绔浪子有些意思。

他抬起下垂的左手,勾住顾晏钊的脖子向下拉,顾晏钊全身紧绷,提防着他耍什么把戏,顺着他的力道微微低了头。

然而何殊尘什么也没做,他保持了一个亲近又不危险的距离,薄唇轻启,道:“我怎好置喙周大人,但你确实不敢,因为这是云州。”

顾晏钊眼中映着他仰起的雪白侧颈,他继续说。

“两年前你进云州府衙作了最低等的武侯,而后不出两个月就得到刺史岳雎的赏识做了他的亲信,在这期间你翻遍云州大街小巷,几乎将全城的男人都查探清楚了,不过我很疑惑,为什么你的搜查对象从一开始的李秀然变成了李五?”

顾晏钊的手指攥紧了。

何殊尘推开他横在自己颈边的刀,支起上半身,如愿以偿地看到顾晏钊伪装很好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于是眉目舒展,很愉悦地说:“还是说,是什么人搞混了这两个名字,才导致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李秀然。”

他贴近顾晏钊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声说:“所以,能告诉我你一定要找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吗?”

顾晏钊的身体一僵。

他一字一顿,让顾晏钊能听得更清楚些,呼吸洒在男人的耳畔,咬重了最后四个字的音,“顾、二、公、子。”

四周寂静如冰窟,何殊尘不知死活地瞧着他的脸色,又补上一句:“你猜……勇毅候知不知道他的小儿子跑到云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钊想立刻提刀杀了他。

何殊尘说的一字不差。

他甚至比伪装被识破的顾晏钊更了解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勇毅侯府养尊处优的二公子顾晏钊放弃安稳日子,两年前改名换姓从漳州跑到云州,所为的,也不过是找到一个叫李秀然的男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朔战场上的事,绝不是一场意外。

他要为兄长报仇。

那夜暴雨如注,他从战场匆匆赶回,一路疾驰冲入城门直奔皇宫,战马跋涉千里连铠甲也来不及卸,才终于赶在宫门落钥前到了扶英桥,口吐白沫轰然累倒了。

后来上京的百姓茶余饭后都说,勇毅侯的二子荒唐无度,竟然深夜披甲闯入宫城跪在延英殿外苦苦相逼,求皇帝收回成命饶恕他哥哥的通敌大罪。

他不管别人如何议论,也不在乎生死,顾家的男人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被阴谋算计害了性命。

父亲罚他回漳州老家禁足,顾晏钊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周玘换了身份,金蝉脱壳来到云州。

这一待,就是两年。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两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谁也不想先开口,免得再从对方嘴里听到什么不该说的话。

正在这时,晕了有一会的老鸨悠悠转醒,人未清醒,两手抽搐着已经喊出了声:“哎呦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呐!”

何殊尘眼疾手快打掉了顾晏钊掐住他脖子的手,顾晏钊侧身一闪,两人迅速拉开距离。

“妈妈,你若叫来人扰了我和这位公子的雅兴,公子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何殊尘坐在桌上,理了理衣襟,嗔怪道:“真是羞死人了。”

他面若桃花,表情变化只在一瞬间,低着头扭捏地绞着手,仿佛真的发生过什么似的。

顾晏钊嫌恶地后退一步,离他远了些。

老鸨哆嗦着爬起来,左看右看,从这一地狼籍和晕过去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几个来回,很是怀疑:“他……他不是要杀你吗?”

何殊尘纠正她:“你看错了。”

老鸨瞪直了眼睛,颤抖地指着顾晏钊手里的刀:“他就是要杀人!天老爷啊……”

何殊尘面色如常,一本正经道:“你懂什么?公子那是要给我削苹果呢,是不是啊,周公子?”

顾晏钊:“……”

他咬紧牙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昆吾刀上血迹未干,老鸨显然不能理解这种要命的玩法,她的表情看上去相当惊恐,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躲到墙边,又贴着墙蹭到门边,打开门仓皇逃了。

随后二楼走廊内传来一阵颠倒混乱的脚步声和几道女人的惊呼。

顾晏钊阴沉着脸,凉飕飕道:“托你的福,她要是报了官,明日我就拉你做垫背的。”

“放心吧。”何殊尘不以为意,“她手底下的人牙子前几日弄出了人命,她比你更怕见官。”

“你对她倒是很了解。”

“恰好撞见。”

他说得轻巧,落到顾晏钊耳中就变了意思,后者不动声色地想,即便外形姣好,在醉阳楼也得从老鸨手底下讨生活,摸清楚东家底细也无可厚非。

何殊尘站起身来,伸出一只五指瘦长的手把玩着桌上仅剩的茶杯,抬头正色道:“现在能坐下谈谈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

何殊尘挑起眉:“二公子但说无妨。”

“是谁指使你?”

何殊尘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片刻后,他想了想,道:“等时机到了,二公子自然会知道,不过不用担心,我只需要二公子帮我一个小忙,害人性命的事,在下没兴趣。”

顾晏钊低头擦刀:“若我不答应呢?你凭什么认为经过昨夜那一遭我会信你?”

“那就只好得罪了。”

“威胁我?”

“二公子就不好奇,李五到底做了什么才遭人灭口吗?”

李五做了什么?昨日寅时三刻,他趁着刘府下人疲累松懈时,潜入刘老太爷的屋内盗走刘家价值连城的传家宝珠,随后从后院翻墙逃到了街上,被人发现后仓皇逃向华垣街。

十几个时辰后,他在平宁府的势力范围内被灭口,在这之前,有人想方设法拖住武侯,若不是冯家小公子在中间闹了一通,那么李五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被引导着来到了永林巷的那扇小门。

他不能落到官府手里,或者说,官府能从他嘴里问出某些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

这个男人……李五……和平宁府又有什么联系?

顾晏钊并不接他的话:“不好奇,如今听起来,似乎你知道的更多,倒不如我将你抓回去严刑拷打,直接从你嘴里问出来,省的我费力气再去查。”

何殊尘能屈能伸,赔着笑道:“二公子真会说笑,昨夜的事我给您赔个不是,实在是事急从权,万望恕罪。”

他说着,将腰深深弯下行了一礼,黑发从他肩头垂下来,顾晏钊目光一凝,落在了他左侧一缕辫发的银饰上。

那是一截竹管状中空的银环,一指节长,半指宽,环身镂刻精美繁复的花纹,顶部环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重明鸟。

重明鸟双目双珠,鸣声似凤,力大无比,传说中此鸟能威慑魑魅。岁末时,百姓莫不洒扫门庭以望重明。

顾晏钊看了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他收了刀,拔腿要走。

何殊尘估摸着他气未消,一时半会不会轻易答应,便不再强求,他揉了揉眉心,正要叫人来收拾残局,走到门口的顾晏钊又回头道:“如何找你?”

何殊尘笑了:“公子忘了?我是醉阳楼新来的琴师,只在此停留三日,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这三日内公子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就在这间包厢。期限过后,我会换个身份到公子身边。”

顾晏钊点头表示知道了,何殊尘问道:“不过……二公子是怎么确定我就在醉阳楼?你能闻出香粉的来源?”

顾晏钊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云州这些大户人家可没有哪位夫人有孕,上哪生一个现成儿子?你那婢女呢?今日怎么不跟着你?难不成是给你采买脂粉去了?”

何殊尘一时失笑。

看来自己把人得罪得不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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