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钊从侧门出来,守门的武侯看见他,叫道:“周玘,你往哪里去?今日不当差啊?”
顾晏钊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道:“大人准我休息三日,自然是回家睡觉。”
将近晌午,那武侯坐在台阶上避着日头,笑他:“你小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回又是顶撞府君被罚了吧?”
不怪他这样说,顾晏钊的直性子在武侯间吃得开,一贯随性好相处,却不懂在府君面前乖顺听话。
他这人认死理,就是府君调令也敢不从,若是遇上与上头意见相左,连暴脾气的齐参军也敢顶撞,奈何实在好用,寻常办事跑腿都做的干净漂亮,府君也不忍重责,无伤大雅的过错便轻拿轻放。
顾晏钊被他说破,干咳了一声。
他想起一事未做,正要走,被身后远远传来的熟悉声音叫住“周玘,留步!”
顾晏钊身形一滞,那武侯也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慌忙站直了,面向来人低头道:“魏大人。”
魏林被自家小厮搀着,见顾晏钊停住,招招手道:“你今日怎得走了后门,可叫我好找!”
“长史大人有什么吩咐?”
他四体丰腴,面如满月,走得却不慢,眨眼间到了跟前,一抹大汗淋漓的脑门,示意顾晏钊跟他走:“借一步说话。”
顾晏钊低眉顺眼,跟着魏林来到西院外的墙根下,魏林左右看了看,又叫小厮去守在一旁,才开了口:“今日的事……”
顾晏钊一脸羞愧,接着他的话软声先说:“今日是我的错,办砸了差事还惹得府君不快,我实在是无颜面对诸位大人。”
魏林掏出绢帕擦着汗,斜眼看他作戏,也不揭穿:“府君一片苦心,你能懂一二已是难得。他对你也算是悉心栽培,今日罚你,不过小惩大诫,所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府君是为了你好。我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方才人多,有些话不便明说,总得留有转寰。”
顾晏钊喜道:“是府君的意思?”
魏林呵呵笑道:“他不让你去,是要救你性命。你年纪不大,又不在云州长大,不解内情,做事难免冲动,我知道你自诩本事不凡,但你可知在云州,平宁府是个什么去处?”
顾晏钊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丝茫然:“闻所未闻。”
魏林了然,知道这是个不知轻重的傻小子,说:“二十年前,我为云州吉阳县的小吏,办过一桩案子。吉阳县里一个富贵乡绅私下强娶了自家佃户的女儿作妾,那家人闹饥荒时家里孩子病的病,死的死,只剩了这么一个小女儿,自然是咬死不肯,双方纠缠不休报了官,到了公堂上,当年的县令。”
他捋了捋胡子:“也是我的老师,做了一件糊涂事。吉阳为中县,他当年时禄五十石,养活着一家老小实属不易,家中还有一个老母,病重卧床常年靠着汤药续一口气,老师又最守孝悌,那时药钱贵,他掏空家底也拿不出钱为母亲抓药,于是受了那乡绅百两白银,在堂上判了冤案。”
“乡绅找人架着姑娘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说那家人收了银子和一斗米把女儿卖给了他,如今又抵赖不认倒打一耙,在公堂上将那对夫妻乱棍打出,赶出了城外。”
顾晏钊听他讲完故事,说道:“这其中,可没有提到平宁府。”
“正是此事,开了祸端的头。”魏林长叹一声,唏嘘道:“那家的女儿听闻父母受辱,悲愤欲绝撞柱而亡,不多时,尸体就被丢还在了家门口,母亲见女儿惨死,跳了河,剩下父亲一人终日徘徊在城外,行迹疯癫。某一日,他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有个叫平宁府的地方能替他报仇雪恨,就托人去询问真假。”
官府都不管,谁会平白无故送上门帮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可怜人复仇。顾晏钊看他神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找到了。”
“是啊,谁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进了那地方,不出三日,乡绅一家除了妇孺,其余人尽数被杀,院中血流成河,何等手段。那男人用一双腿,换了仇人一家十几条性命,老师他也没能逃过……”
县令自缢明堂,乡绅惨遭灭门,一时之间惊起轩然大波,魏林初入仕,不肯相信提携他的恩师会与地霸勾结害人性命,冒死去求刺史做主,州府的人来查了半月,最终却不了了之。
这件事成了魏林心里深扎的一根刺。
二十年间伏低往来,无名小吏成了州府长史,他辗转求问,才偶然间得知了当年真相,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而二十年春秋,也足够幼苗参天物换星移,变一桩天地了。
魏林道:“老师……也算是自食恶果,平宁府实在可怕,官府清剿多年,始终不得其踪,偶有所获,被镇压的也很快死灰复燃。平宁府的名号自此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云州人人都知道,官府不能平的,找平宁府,只要狠的下心下得了本,没有办不成的事。”
顾晏钊挑眉:“惩恶扬善……不,应该是善恶不论,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倒是有点意思,它想做什么?取代官府?”
“哎呀,你这厮说话也忒没分寸。”
魏林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下来,我多少也了解一点,平宁府在云州关系盘根错节,存在了绝不止短短二十年,此前藏匿不知道多久才露了首尾。”
他颇有些困惑:“近些年不知怎的,忽然转了性不再大张旗鼓地跟官府作对,只偶尔传出它今日为张家圆了心愿,明日为李家办了好事,如此种种,如今再问百姓,寻常人对平宁府已经所知甚少,甚至还有崇拜追捧的。”
官府百密而一疏,偶有错漏,平宁府便得时而昌,寻常百姓不会细究其原因,只相信目之所及的事实,云州的天理只在任免的州官双手翻覆间,至于官府,大者不能小者不为,早已在当年那场冤案后,威信扫地了。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平宁府身后的人深谙知止可以不殆的道理,取而代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操作不当便会前功尽弃,它要的,是蔽而新成。
从外到内,一点一点蚕蚀而尽。
如此心计如此耐性,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晏钊做戏做全套,听完握紧拳头,配合地愤愤道:“真是无耻之流!官府可知平宁府是何人操控?背后的势力又是哪一方?既然无法解决,为何不上报朝廷请……”
魏林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忙打断他说:“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我只是告诉你其中厉害之处,让你不要轻举妄动坏了府君的谋划,那平宁府的主人至今无人得见,所居何处姓甚名谁也都是谜团,只知道曾经有人唤他一声宁君,年岁不大,是个相貌可怖的男子。”
顾晏钊听他说“至今无人得见”,只觉得好笑:“所谓相貌可怖只怕也是以讹传讹吧?”
老夫废了这么多口舌,这是重点吗?!
魏林一怔,默默咽了口唾沫,把骂人的话吞回了肚里,耐着性子说:“总之,此人深不可测,这二年平宁府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虽说叫府,说到底其实算是个……有头领有组织的势力,州府根除不了它,它也跳不出这一亩三分地,双方索性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云州地界,凡是印有饕餮……”他顿了顿,“你应当见过的,永林巷那扇门。”
顾晏钊点头,他继续说:“那是平宁府的势力范围,像这样的标记还有很多,大多都不起眼难以发觉,进了那里的人,无论是否有罪,官府都不能再搜捕了,平宁府的人会自己斟酌处理。”
“本来相安无事许多日子,怎就昨日突然……”
他喃喃了一句,忽又想起来,凑近顾晏钊,虽然还是一副和煦的样子,眼底却藏着探寻:“昨夜是你负责抓捕李五,瞭望台上传来的消息说,你和林蔚等人一同在巷中,怎就让他被林蔚重伤逃了?”
林蔚重伤了李五?
魏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不对,他拢着手还在等顾晏钊回应,露出一丝关切的神态。
顾晏钊面上堆起自责,懊恼不已,只道:“是啊,都是属下等人失职,才有了这些麻烦事,属下愿受惩罚,只求府君能让我将功折罪。”
魏林咧开嘴慢慢地笑了:“你只要不倔犟,就是功劳一件。”
他挥手叫来自家小厮,说:“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去用饭,你记着我说的话。”
“是。”
顾晏钊弯腰拱手:“大人慢走。”他退了两步,转身就走,还没拐过墙角,魏林又叫了一声:“周玘。”
魏林慢吞吞地问:“今早在堂上,你说平宁府与州府共治,是谁告诉你的?”
他问得漫不经心,顾晏钊却心头一震。
来之前,唐止带他见了一个人。
李五的哥哥李四卧在府衙地牢附近的一堆破草篾里,天已入秋,他穿着一身单薄破漏的衣裤,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捉蚂蚱玩。
审讯的武侯对他用了重刑,李四十只脚趾被拔光了指甲,脓血流了一地,引来不少虫豸围食。他趴在肮脏的地上,用手去扯蚂蚱的腿,把那细弱的残肢用手指碾得粉碎。
顾晏钊蹲下叫他的名字:“李秀满?”
李四喉咙里发出混浊的嘶吼,丢了蚂蚱双手乱舞,死死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惊魂未定,如幼童见了厉鬼,呜呜地哭了起来。
唐止小声说:“他被喂了哑药,又受苦刑,彻底疯了。”
“看守的兄弟也不知他到底交代了什么,只知道后半夜李四突然被单独提审,提了平宁府三个字,回来后就哑了,他说不出话,被丢了出来,后半生怕是也无望了。”
李四犯的不是什么大罪,只在弟弟偷窃时蹲在刘家的院外,好让他跳在自己背上不至于摔疼了身子,挨几板子、教化改过就能出狱回去继续种地,如今好好的人却被折磨成个痴儿,唐止也不好受,但他更怕顾晏钊牵扯进去出事,十分为难:“玘哥,此案涉及平宁府,你……真的不要再查了。”
顾晏钊眉头紧锁,心里一阵酸涩,却不能告诉唐止实情。
两年,他翻遍了云州近十年的案宗,走街串巷查了两万户的人,才从千人中找出一个李五,如今唯一的线索生生断了,教他如何能放手?
……
“周玘?”
魏林又叫了一声,在等他回答。
顾晏钊思绪回转,深呼出一口气,换上了一副单纯无害的笑脸,转过身说:“属下依稀记得从前查案时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一时着急才口不择言,大人莫怪。”
“原来如此。”魏林将信将疑,但也不再问了:“你走吧。”
顾晏钊这才得以脱身,告了辞就匆匆离去。
……
“大人苦口婆心,只是不见得他领您的情。”
魏家小厮不满顾晏钊的态度,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看上去没个正形的小小武侯:“您说这些,他能听懂吗?”
“他不懂你能懂吗?”魏林将弄脏的绢帕丢在他脸上,小厮不敢怠慢,连忙手忙脚乱地接住。
他看着小厮讨好的动作,眼中的笑变了意味:“现在还为时过早,不过,我相信咱们府君大人的眼光。”
他冷哼一声:“走着瞧吧。”
……
醉阳楼临江而立,乃是整个云州最大的销金窟,楼高九丈,飞檐入云,四周画栋连廊回转百折,内有轩窗翠帘,珠玉醉眼。凭栏而望,一江烟水问潮来,美不胜收。
此间住店吃食管够,寻欢作乐也花样百出。一楼人满为患,敞开的厅堂里歌舞不歇,时常有说书的把案一摆,精彩的能在那台上讲上几天几夜,引得喝彩连连热闹非凡。
一楼往上,玉案倾美人,更有清歌琼浆无数,往来的恩客携欢相行,非富即贵,银钱大把大把地洒出去,惹得楼中一众娇儿争看秋裳。
二楼御凤阁。
顾晏钊端坐在桌前,一桌好菜一口未动,酒也凉透了。
老鸨躲在柱后,看他的脸色,不像是来寻欢,倒像是跑了媳妇来捉奸。
她观察了半响,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客人,不吃不喝也不闹事,只死死盯着对面看,瞧着衣着打扮中规中矩,她暗自腹诽,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傻虽傻,长得却也俊。
老鸨小心翼翼地取了热汤过来添上,捏着嗓子问:“公子,可是小楼内的美人不合您的眼缘?您若是不喜欢,我再去寻些好的来给您解解闷儿……”
顾晏钊抬起眼皮,开了口:“果真?”
“那是自然。”老鸨笑得花枝招展,心想果然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您看上哪位姑娘了?”
“他。”
顾晏钊信手一指,老鸨顺着他的手看去,对面的屏风后,有一人操琴练曲,影姿绰约。
“这……”老鸨犯了难,“公子,他是新来的琴师,性子难驯得很,只肯与人论曲谈道,不卖身的……”
顾晏钊将袖中玉佩按在桌上:“你把他叫来,这玉佩就是你的。”
老鸨看了玉佩成色,认出是价值连城的好货,有些犹豫:“公子出手阔绰,容我去问问琴师的意愿,醉阳楼内毕竟人多眼杂,勉强不来……”
她话音未落,屏风后的人站起来,竟朝着这边迈步过来。他负手而来,一身青袍飘逸如仙,走近了,弯了弯凤眼,驳唇浅笑道:“不勉强,我自己来。”
“好好,那再好不过了。”
老鸨看直了眼,这世上还有自己送上门的傻瓜,不等她喜上眉头收了玉佩,身侧一阵风似的,方才木讷讷的顾晏钊已经一个跨步上前掐住了那截雪一样的脖颈,瞬间将人大力掼在了桌上。
碟盏尽碎,他一手制住人,一手自腰后横抽,短刀脱鞘压在了青袍男人的颈上。
老鸨见此情形,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顾晏钊盯着身下人的脸,咬牙切齿,冷笑道:“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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