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秋每隔几天会来一次，叶宁的症状逐渐有了好转。

梁顾为了哄叶宁开心，在院子里专门为他搭建了秋千。高大的秋千架子延伸出去，支起葡萄架，移栽了一株葡萄藤。听园艺师傅说，这棵藤壮硕健康，明年就可以开花结果，挂满葡萄。

清晨，叶宁早早起床，抱着小虎，不声不响地在秋千上坐了。

叶宁穿着浅白衬衫，陷在一片棕绿色的背景之中，微凉的晨风拂过，掀起他的衣角，满树宽厚的葡萄叶子跟着哗啦啦地翻动。他凝神发呆，浓密的睫毛很久才眨动一次，目光似乎穿透了庭院的高墙与栅栏，不知落在何方。小虎舔着他的手指，想要和他玩耍，可是叶宁显然没有心情，小虎识趣地安静下来，窝在他怀里，跟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

梁顾裹着睡袍，站在二楼阳台，遥遥地向下望，把这一片风景尽收眼底。

看着叶宁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决定做点什么。

梁顾下楼，穿过门廊，走到叶宁面前。

“这么早就起了？”他问。

“嗯，睡不着。”叶宁说。

梁顾蹲下，抬头看着叶宁的眼睛，“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不是不高兴。”叶宁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睡眠好多了，头也没那么晕了，但心里总觉得别扭。可是要说哪里别扭，又说不清楚……”

梁顾安慰他，“郁医生不是说过，调整的过程会有反复，也会有不舒服，都是正常的，慢慢会好起来的。”

“你说得也对。”叶宁抚摸着小虎毛茸茸的脑袋，看着远方的天空，嘟着嘴，“也有可能是因为一直阴天，所以心情低落吧。”

梁顾笑了笑，“走，一会儿我带你出去逛逛。”

吃过早餐，梁顾带叶宁去了城市中心的商圈。适逢周末，人很多，梁顾把手伸给叶宁，“来，拉着。怕你走丢。”

叶宁把手放在梁顾的手心里，和他握紧，“好的，梁顾。”

“叫哥。”

“好的，哥。”

他们慢慢逛着，梁顾给叶宁挑了些换季的衣服，选了几款积木玩具和拼图，又去书店淘了一些最新出版的悬疑小说。

逛累了，两个人找了间幽静的咖啡店坐了。

侍者送上两杯咖啡，又放下一碟甜点——小盘子里盛着漂亮的芒果慕斯蛋糕。

梁顾把那蛋糕推到叶宁面前，“你的。”

“我的？”叶宁愣了。

“你喜欢吃的。”

叶宁看着那蛋糕，略微疑惑，“我？”

“对啊。”梁顾很自然地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些吗？”

“哦……”叶宁迟疑地点头，“好像……是哦。”

他舀了一勺蛋糕抿进嘴里，品了品，皱了眉，片刻之后，他犹豫不安地看向了梁顾。

梁顾面不改色地笑，“怎么了？这家店的不好吃吗？”

“没……没有。”叶宁慌忙否认。他举着勺子，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口一口，坚持把那蛋糕吃掉了一半。

叶宁种种细微的表情都落进梁顾眼里，他看得出来，叶宁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甚至不敢再向他提出任何疑问。

梁顾低下头，把唇边那个微笑抿进咖啡杯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满意。

***

入秋了，天气渐渐转凉。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下，天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过后，惊雷滚滚。巨响中，叶宁一哆嗦，醒了。

他蜷缩着，颤抖着，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他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咔嚓”又是一个大雷落下，他慌乱地撑起身体，茫然四顾。

借着天光，他看到梁顾双手交叠在脑后，看着他，似乎早就醒了，“怎么了？”

“梁顾，我怕！”叶宁像看到了救星，手脚并用蹿过去，咕咚撞进他怀里。

梁顾搂紧他，帮他捂住耳朵，“别怕。”

雷电交加，雨声嘈杂，梁顾的怀抱似一道屏障，隔绝了所有纷扰，温暖而安全。叶宁缓过神，轻轻抬头，看到梁顾唇边一点笑意。

“你笑什么？”他问。

“我笑你，即使长这么大，也还是和以前一样。”梁顾微笑看着他。

“我以前也这样吗？”

“对啊，每次打雷你都会吓醒，往我怀里钻。”

叶宁小声嘀咕，“怎么会呢，我记得我不怕打雷的……”

话音刚落，雷声在头顶炸开，叶宁吓得闭上眼睛，更深地拱进梁顾怀里。

“哦？”梁顾笑问，“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我……”叶宁张了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没有办法解释，最近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他越来越搞不清楚，也越来越没有自信。每次他觉得疑惑，看到梁顾淡然笃定的态度，便泄了气——梁顾怎么会有错呢，所以，错的一定是自己。

“好了，有我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快睡吧。”梁顾贴心地帮他盖好了被子。

“嗯。”叶宁嘴上答应，却再也无法入睡。

梁顾也一样，他们在黑暗中，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睁着眼睛，各怀心事。

***

叶宁照镜子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他经常喜欢坐在镜子前，一坐就是好半天。

某天，他看着镜子，出神。

梁顾像幽灵一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叶宁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梁顾的存在，发现梁顾的那一瞬，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对不起，吓到你了。”梁顾道歉。

叶宁脸色惨白，摇摇头，“吓到我的，不是你。”

“那是什么？”

“你看，”叶宁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明明是我自己，可我却好像并不认识他，我看着他，觉得好陌生……我好像一点一点在被掏空，我每天都很慌，很怕，我一直在对抗，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

他怯懦地看着镜子里的梁顾，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梁顾，这不对劲，我到底怎么了？”

梁顾看了他半晌，眼神充满怜惜，“你以前经常安慰我，说一切会好起来的。这一次，拜托你也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真的吗？”叶宁问。

“真的。”梁顾双手落在他的肩膀，万分诚恳，“相信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你。

***

入夜，叶宁端了一杯安神的茶，想要给梁顾送去。他走到卧室门口，门缝里，看见梁顾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什么，正在低头沉思。

他推门进去，“梁顾。”

“嗯？什么事？”梁顾警醒，稍微侧身挡住叶宁的视线，拉开抽屉，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去。

“管家煮的茶，我端来给你。”叶宁走过来。

“谢谢。”梁顾接过茶。

“你的药，有按时吃吗？”他抬头问叶宁。

“每天都有吃。”叶宁回答。

“过几天我们再去医院查一下，看看贫血有没有好一点。”梁顾拉着他的手。

“好。”叶宁乖巧地答。

第二天，梁顾出门去了。

叶宁试着去拉卧室桌子的抽屉，可是没拉动，那抽屉上了锁。

这个难不倒他，他找了一根别针，掰成钩子模样，和另外一根别针配合，几下就捅开了那把锁。

抽屉里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有一个相框，扣在那儿。

叶宁拿起来，是小景的那张照片，他见过的。

叶宁凝视那照片，很久很久之后，他抬起右手，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缓缓地，向后抚摸了自己的头发。

他拿着那相框，来到镜子前，深吸一口气，把那照片举起来，和自己一起，面对了镜子。

他愣在那儿，许久，深深地皱了眉头。

***

又到了郁清秋上门的日子。

一切都很顺利，一如往常。叶宁躺在催眠椅上，很快进入了深度催眠状态。郁清秋拿起那份文稿，因为使用的频率太高，前面的一部分纸页，已经被他翻得起了毛边。

他用舒缓的语气，认真地读着那些暗示性的文字：“那天晚上放学，你们去了梁顾家里。梁顾的花园里有一棵巨大的樱桃树，他爬到树上摘樱桃给你，你吃了好多樱桃，嘴唇都染成了红色。那一天你们玩得特别开心，在盛开的茉莉花丛中，梁顾第一次亲吻了你……”

叶宁睫毛微微颤动，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郁清秋沉浸在那故事里，忽然直觉哪里不对，他抬起头——叶宁正冷冷地看着他。

郁清秋惊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险些摔倒，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没有被催眠？”

“对，这一次，我没有。”叶宁掀开毯子，站起身。

他向郁清秋走过去，“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没没，没什么。”郁清秋大惊失色，马上把稿子藏到身后，一步步后退。

叶宁逼近，抓住郁清秋的胳膊，劈手抢过了那份文稿。

郁清秋惊慌地扑过去打开门，大喊，“梁顾！梁顾！”

“小景……小景……”叶宁看着那些文字，了然一笑，神色苍凉。他颤抖着举起那叠纸，看向郁清秋，“这……是梁顾的意思？”

郁清秋伸出双手做出安抚的姿势，试图解释，“其实，其实……”

“回答我，是不是？！”叶宁吼。

走廊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梁顾出现在门口。他一步一步地走进来，面色阴沉。

叶宁看着梁顾，脸色一下变了，眼里流露出委屈与悲伤，“梁顾……为什么？”

梁顾没有回答，他看着叶宁，话却是对郁清秋说的，“郁清秋，你先走。”

郁清秋反应过来，马上拿起他的公文包，逃也似的离开了。

梁顾平静地面对了叶宁，没有丁点儿被戳破的惊慌，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为什么？”叶宁看着梁顾冰冷决绝的眼神，遍体生寒，“你叫郁医生给我念这些，是为什么？你每天不断地否定我，让我怀疑自己，让我接受你的一切说法，是为什么？”

梁顾依旧无声地看着他。

得不到梁顾的回应，叶宁绝望地说下去：“你是要用这种方法，一点一点杀死我？”他眼里浮起泪水，“杀死我，然后，把我变成小景？”

他声音发颤，不可置信地摇头，“你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