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顾摇晃着酒杯，看着杯里的酒：“那是我爹第一次打我，那一巴掌打得好狠，差点给我打聋了。”
叶宁揣着手，缩在角落，紧紧抿着嘴唇，听得入神。他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妈醒了，医生诊断我妈是情绪激动引起的中风，也就是脑梗，她很快就转去了别的医院。何音的孩子没保住，她受了很大刺激，慢慢地，人就不太正常了，我爹就把她送进了一所专业的护理院观察。”
“小景连学都不上了，他经常去护理院陪何音。我想去看看他们，可是小景不允许我出现，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我经常把车停在护理院外面，在车里，一坐就是很久很久。”
“那时我跟我爹天天吵架，有几次差点动刀子。我恨死他了，要不是他，我妈怎么会变成这样，一想到我妈在我面前倒下去的情形，我就没办法原谅他。还有小景，要不是我爹，我跟小景也不会变得像仇人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跟我爹又吵起来了，我气跑了。没地方去，我就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何音那所护理院的附近，谁知怎么那么巧，就在那晚，护理院着火了……”
梁顾喝得酒酣耳热，脸颊滚烫，那场大火仿佛在眼前又一次熊熊燃起，炽烈的火焰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凄厉的惨叫，犹在耳边。
“那个护理院挺偏远的，消防车赶过来也要一段时间。火借风势，越烧越大，我吓坏了。我知道何音住在一层最边上的那个房间，那些窗子都上了栏杆，我拼了命，把两根栏杆撬变了形，砸碎了玻璃，把何音从里面拖了出来，我再想回头去救人，那个房间就已经被大火吞没了……”
梁顾揉着太阳穴，闭着眼睛，不忍回忆，“惨，太惨了……”他缓了一会儿，接下去，“我把何音带上车，突然心生一计，当时场面那么混乱，我就算把何音带走，也没人知道。于是我把何音送到了我一个哥们儿家里，让他帮我看着。我当时想，我爹不是跟何音好吗，我让他们好，我就是要吓唬他，吓死他才好呢。”
“何音的事，我跟谁都不敢说，我怕警察找我。我估摸着天一亮，护理院失火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街小巷，我不想让小景知道这件事，怕吓到他。于是我想把小景带走，缓个一两天再慢慢告诉他。”
“我连家都没回，直接去找了小景，他不肯跟我走，谢一菲出来拦我，还打了我一嘴巴。”梁顾摇头苦笑，“那女人可真猛，她手里要是有把铁锹，估计能一锹拍死我。”
叶宁扑哧笑了，“活该。”
“小景后来还是跟我走了，我和阿东带他上了船。小景腿上有一处伤，我知道，那是何音犯病时候拿东西砸的，当时伤口处理得很不好，一直感染。我们在船上躲了一天，我觉得小景的伤这样下去不行，就让郁清秋带药过来，我们去码头接他。”
“傍晚的时候，我们接到了郁清秋，又开回海上。我还特意拜托郁清秋买了蛋糕，让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直接带给小景，因为小景根本不理我，他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说实话，我看到小景对我的态度，心里特别难受，压根儿不敢往他身边去。”
“结果，当天晚上，小景就拖着那条伤腿爬上了甲板，坐到了栏杆上。我让他下来，他不肯，我想让他好好听我说话，他不听。我当时都吓疯了，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景他，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就……”
梁顾停住了，心疼得像刀割一样，他皱了眉，仰起头，泪水顺着眼角流下，“他为什么不听我说呢，给我点时间，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事情不会变成这样的……”
梁顾哭出了声音，叶宁看着天上，一眨眼，泪也落下来。
“小景掉进海里，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跳下去了才想起我不会游泳。阿东也跳下了水，他抓住了我，郁清秋扔了救生圈下来，我抓着救生圈，泡在海水里，哭着四处喊小景……那片海，那么黑，那么冷，我的小景，孤伶伶的，一个人留在那里，我每次想起来，都难受得恨不得去死……”
那些埋藏在岁月最深处的伤痛，伤疤从未愈合，梁顾捂住眼睛，哭得不能自已，整个人都在发抖。叶宁安静地听着，任泪水流进衣领里。
“我们三个赶紧报了警，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后来我去查看小景待过的房间，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个纸媒还很繁荣的年代，街头经常会发放报纸，郁清秋那个王八蛋，他顺手把一份晚报放到了装蛋糕的袋子里，带上了船。那份报纸，头版头条的位置，赫然写着《XX护理院午夜大火，无一生还！》，我这才明白小景为什么会跳下去，他一定是以为何音已经不在了，所以才……”
梁顾抱住了头，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我不是故意的。”
叶宁看着他，“后来呢，你爹又是怎么回事？”
“我爹瞒着所有人，开始偷偷摸摸地给何音张罗后事。其实他做的事我都清楚，我心里恨，就是不告诉他何音还活着。他那段时间总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是想着何音，还是担心我外公会收拾他，有一天，他开车的时候太过分心，撞上了安全岛，车翻了，滚出去好远，人还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梁顾说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叶宁等了一会儿，“还有吗？”
梁顾摇头，声音虚弱，好像这一番倾诉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当年的真相，大概就是这样了。”
叶宁鼻头红红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星空，月光如雪，洒了他一身一脸。许久，他慢慢点头，释然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我明白了，都明白了。”
他轻轻开口：“每一个人的离开，都并非你所愿，可是又都与你脱不了干系，所以你在自责与迷茫中煎熬了很多年，是这样吗？”
梁顾看着叶宁，半晌，点头。
他忽然有种感觉，那一刻，他好像卸掉了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如死水般的心河开始流动，悲伤、愤怒、遗憾，所有被压抑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被理解，被接纳了——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不再是夜晚将他割得鲜血淋漓的锋利的刀，因为有另一个人，用无形的容器，包容了它。
他不得不承认，叶宁这个人，真的很神奇，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几句话，一个眼神，就像轻柔的风拂过，安抚了生命里那些毛糙粗砺的伤痕。
梁顾恍然明白，他为什么如此难以放手，不惜暴露自己的懦弱、自私与卑鄙，也想要留住叶宁。
“是的，”梁顾点头，“我一个人，熬了许多年，直到你出现。郁清秋给我讲过，所有的创伤都是在关系中治愈的，你来到我身边，我以为，是上天给了我救赎的机会。”他看着叶宁，温柔而卑微地笑：“其实，我真的好爱你，好珍惜你的……”
叶宁愣了片刻，“我知道。”他笑了，眼里有泪，“我知道。”
梁顾心中万分苦涩，他小心地问：“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我们？”叶宁听了，笑得更深了。他拉开拉链，扯开衣领，露出那颗痣，“怎么回？”他笑得落下泪来，“你想和谁回到以前，和我？还是和小景？”
梁顾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很久，他自嘲地摇头，“对不起，是我太软弱，太卑劣，又太贪心。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谁也留不住……”
叶宁哈哈大笑，“不要这么说，说不定，你是对的。”他笑够了，喃喃自语，“我忽然想，成为小景，也没什么不好……”
梁顾脑子转得慢，他想不明白，叶宁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宁把脸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你叫郁清秋来吧，我把小景还给你。”
梁顾惊疑地看着他。
叶宁打了个酒嗝，“你心里清楚，我们，早就回不到以前了。我已经很难离开你，与其这样纠缠，不如痛快一点。”他怆然一笑：“忘了我自己，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他用酒杯在梁顾的杯子上“叮咚”碰出一声脆响，“除了死亡，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解脱的办法，你看着办吧。”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