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桂花盈香千里,沂国宫中的姑娘们在各处跑着赏桂,太子王遗风的书房窗下时不时会响起些侍女的打闹声。
一颗金黄色的小脑袋顶着满头桂花,撑着窗沿探进头来。王遗风还未来得及转头看那是谁,便先被桂花撒了一书桌,浓香扑鼻。
王遗策手里拿着一枝金桂,正在往他桌子上抖落花。
“你呀……”王遗风无奈,合上书,轻轻弹了一下花枝,“才开的花,这就被你折了。”
“好看,给你。”王遗策才学会说话,发音有点古怪。她把花抖干净了,将桂枝往身后一扔,翻进屋里,“你在看,什么?”
“书,你要看吗?”王遗风把手里的书又打开,递到王遗策面前。
王遗策打眼一看,那书长得跟她平日里用的识字本一样,顿时一阵头疼,闭上眼摸索到王遗风旁边坐下,“不看。”
这时宫里还只有遗风遗策两个会说能跑的皇子,剩下的皇子不是在襁褓里,就是还在娘胎里。
王遗策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天天在外头窜来跑去。这里看看哥哥,那里看看妹妹,掏到点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哥哥妹妹送过去。
后来应该是被娘娘们训了,王遗策没再往襁褓边上堆她那些垃圾,反倒全拿去送给了王遗风。不知道从哪掏来的鸟窝、一棵树上长得近乎一样的五根树枝、各种各样的干花草叶、五颜六色的虫子……王遗风的书房渐渐变成了王遗策的杂物间。
储君是一个国家的未来,王遗风从小又身体不好,只能待在深宫大院里,天天读书学习,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生活步骤,对外界的一切全然不晓。王遗策的出现就如同给了他一个能看到外界的口子,他通过这个口子,可以看见外面的民生百态,知道天行里哪户人家又添了新丁、哪家糖水铺子的糖水更好吃,知道雏鹰怎么飞、幼犬如何跑。
王遗策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将出行的见闻添油加醋地跟他讲一遍。他没有踏过沙地,王遗策便告诉他沙地踩起来是什么感觉;他不能吃外头的吃食,王遗策便给他形容那些吃食都是什么味道。
他对外界的所有认识,全都出自这位妹妹之口,说王遗策是他的“身替”都不为过。
妹妹……王遗风有时会想,对方的真实年龄可能是他的好几倍,这么叫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
但若是论起做人的年岁,他的确比王遗策多几年。
兄妹俩一个在书房内的桌案前温书,一个在书房的窗外扒拉着窗沿说话,就这么度过了许多岁月。
梦到了尽头就是现实,王遗风再次睁开眼,眼前是深色的床帐,房中点着安神的药香,静无人声,好像房中只有他一人。
“二策?”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刚刚梦里全是王遗策,这会儿梦醒却不见人,难免让他有些恐慌,怕现实是大梦一场,怕那个长命百岁特别能活的妹妹只是自己的想象。
亲眷几乎死光了的人就是这样,对仅剩的一两个亲人在意的要命,整天患得患失。
更何况这还不是个亲的,对方只要想,随时都能走。
王遗策正在房门外听太医说天书。
她耳尖一动,听到屋里有动静,立马把还在炫知识储备量的太医给推了进去,“我哥醒了,快给他再看看——小环!药煎好了吗?好了就端过来!你,去打热水来……”
寝宫内外好一阵忙活,等王遗风能好好的站起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三天里,朝中唱衰的人不少。王遗策耳朵好使,别人的悄悄话让她都听了去,越听越火大,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这些人一把老骨头了,她不能打,就去拿他们家里的小辈出气。
一时间,天行中动不动就有哪家子弟被王遗策带人从南风馆或赌场里拖出来,因风气不正的罪名挨顿板子,再由王遗策亲自送回去。
众朝臣看不得自家小辈受苦,又不能置喙锦王正风气的行为,有些人精揣摩出来锦王在气什么,于是纷纷闭了嘴,不再提圣上病体相关的事。
冬去春来,玖地内原先的几支反军都平定的平定,招安的招安,历经了一番改朝换代的玖地其实并没有多大损伤,因为沂国的军队都是玖民迎进去的,没经历什么恶战。
王遗策在得知玖国那边没再大批的死人之后,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半,另一半还吊着她哥。
她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看见王遗风咳血时,终于受不了了。
“你这个破病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书房里,王遗策烦躁地踢了一脚凳子,又坐下来抓抓头发,“我去找个厉害点的妖怪拜师,学一些能给你治病的法子,最多三载,你等我回来。”
王遗风咳了两声,开了个玩笑:“你学成归来后不会用妖术杀了我篡位吧?”
“给自己找个管理国家的麻烦事,我有病吗?”王遗策最烦王遗风这种时候跟她开玩笑,刚想瞪自己的皇兄,一抬眼,却愣住了。
王遗风神色哀戚地看着她,再里面,是一些王遗策看不懂的东西。
“……哥?”
“二策。”王遗风轻声道,“妖救人,会付出代价的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王遗风的话,王遗策曾经握过冰魄的左手突然痛了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握紧那只痛手,因为疼痛,面上难免带了点不耐烦的怒意。
“你听谁说的?”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你怎么开始信那些凡人杜撰的东西了?”
王遗策说完,视线不自在地往地上落。
她曾为了阻止义父老死而信过神佛,那些也是凡人杜撰出来的。
人在走投无路、陷入绝望的时候,多是会寄希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竟也同人一样了。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王遗风突然说:“走吧。”
王遗策阴气沉沉地抬头看他。
“别再回来了。”王遗风咳嗽两声,“我给你黄金万两,你走,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
王遗策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大怒,腾地站起来,还带倒了凳子。
积攒了许久的不安和愤怒在一瞬间爆发。
“你在赶我?!”她怒吼道。
王遗风下意识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落在王遗策眼里可就变了味道,她怒不可遏地逼近皇兄,拳头握起来又松开,松开又握起来,最终在王遗风强作镇静的眼神里,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她偏着头,冷冷地笑道:“是啊,我是父皇捡回来的,如今父皇不在了,我又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说罢扭头就走,王遗风看她这反应,就知道朝臣没少在背后嚼舌根,估计都让这妹妹听了过去。
他想拉住王遗策,但伸出去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最终握拳放回了身侧。
走了也好,王遗策不是凡物,本就不该困在这皇城樊笼里。
兄妹俩相处这么多年,王遗风怎么会看不出来刚刚王遗策强作无事的样子?
王遗策回国后对他说,若以后没有妖邪作祟,玖地内都不会再有极寒的天气,也不会再下雪。殷嘉锐送过来的玖地情况书上有记录,许多玖人都是在上一年的大寒雪天里冻死的。
两者前后一联系,王遗风难免会去想是他妹妹做了些什么,让玖地从此无雪无寒。
“以后你得了空,走出皇宫,走出天行,去玖地看看。那里气候宜人,对你的身体好。”
妹妹的话言犹在耳。
“什么时候去都可以,那里不会再有很冷的天了,不会冻着你的。”
王遗风用力闭了闭眼,握拳的手渐渐松开。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沂国新帝一身病骨,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还是别让王遗策看见自己的死相了。
……
小梦坐在屋里给自家主子绣帕子,王遗策进来时,她正好咬断线,把绣好的帕子放到面前来欣赏。
纯黑色的帕子上,绣着只遍体金黄的锦鸡。
不知何时回来的王遗策站到她面前,一把夺过帕子,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
小梦抬头看,对上王遗策通红的眼睛。
“怎么了这是?”她赶忙放下针线站起来,“哪里不舒服吗?”
“收拾东西。”王遗策吸了吸鼻子,“我们走。”
小梦被她这话弄的摸不着头脑,“走?走去哪?”
“去找厉害的大妖怪,我要去学本事。”
小梦又瞧了瞧自家主子,发觉对方不是在赌气开玩笑,没有再多问,点点头去了里间收拾东西。
王遗策坐在外头,夏日的阳光越过雕花的窗,落在她金黄的长发上,煜煜生光。
她垂眼看了看手里的帕子,见到上面的金色锦鸡,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然后摸了一手鼻涕。
王遗策张嘴就打算叫小梦来给她洗帕子,又想到小梦现在正收拾着行李,稍作犹豫,自己去把帕子给洗了。
黑色的帕子在水里沉着,王遗策把手泡在水盆里,许久不动。
平静的水面上映出王遗策通红的眼眶,她怔怔地盯着水里的自己,不知道哪里又开始委屈,啪嗒啪嗒地往水里掉眼泪。
凡人都说落泪是女人的特权,但王遗策可能因为自己不是人的缘故,在学会通过哭泣的方式发泄情绪后,也很少在人前落泪。一是怕丢脸,二是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也有脆弱的一面。
王遗策还是不太会运用人类的情绪,按照常理来说,哭是因为悲伤难过,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有自己在乎的人死了。可现在没有人死,她为什么还是想哭?
王遗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为什么,没想明白,洗好帕子后,带着打包好行李的小梦走了。
主仆俩经过皇帝的旧书房,王遗策听见里头响起的沉闷咳嗽声,停住了脚步。
皇帝是有专门的御书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沂国的新帝一直用着自己太子时的旧书房。有人猜是因为新帝念旧,旧书房里有许多先帝、先娘娘等留下来的的旧物。
王遗风正垂眸看着案上的书卷,旁边的窗子突然被什么敲响。
他偏头看去,见皇妹推开窗子,一枝桃花被扔在了他桌案上。
先前才吵过一架,这位突然收到和好台阶的新帝有点无措,他看着花枝,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顺着台阶下,只说道:“这才新开的花……”
“好看,给你。”王遗策两肘撑在窗台上,一副不着调的流氓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招惹哪家小姑娘,“我走了,你保重。”
“嗯……”王遗风从一边摸过来一个匣子,抬手递到王遗策面前,“给你的,行路费,如果不够,再寄信来找我要。”
王遗策打开,见里头满满的一匣子兑金票。
这场景有点熟悉,只不过票子从银变金了。
银变金,桂变桃,春秋更迭二十年。来时满堂罗袖,去时唯余青衫。
此时的王遗策还不知道,兄妹俩这一别,此后经年,再无相见。
她与沂国皇室的这段凡缘,彻底断了。
……
王遗策走后的当天晚上,王遗风正准备就寝,房内的窗子突然被一阵大风吹开,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从外跳了进来。
王遗风第一反应是有刺客,张嘴就想喊人,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失了声,发不出半点声音,四肢也没了知觉,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那道黑影逼近。
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一柄长刀轻轻地搁在了他颈边。那道黑影开口,听声音是个女人:“别怕,我不杀你,这刀只是为了防止你一会儿喊人。”
王遗风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消失了,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声音又回来了。
“你要什么?钱?权?还是都要?”王遗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道黑影,片刻后他得出来一个结论:这黑影是个玖人。
那就麻烦了,可能是来要命的。
他半点没把自己动不了和说不了话的原因往妖术那方面想,只当是对方用了什么奇怪的烟/药。
王遗风长这么大唯一见过的妖怪就是自家妹妹,是以他遇到反常现象一般都认为是人为造成的。
下一秒,那个黑影说出了一个他根本没想过可能:
“王遗策去哪里了?我在天行里没有找到她。”
坏了,冲着他妹妹来的。
“她出远门了,具体去了哪里朕也不知。”王遗风稳声道。
那黑影好半晌没动,王遗风转开视线,看向那扇被打开的窗子。
不知道有没有同伙……
“好吧。”黑影突然把刀移开,“打扰了,陛下晚安。”
黑影朝窗户的方向走去,王遗风感觉自己能动了,当即从床上翻身而起,一手向黑影指去,一手用力敲响了床边一个装饰似的铜铃。
一支袖中箭擦着黑影的脑袋飞了过去,那黑影躲开了飞箭,正要夺窗翻出去,转头却见窗外有许多侍卫聚集,房门也被推开,涌进来许多带刀守卫。
火光一瞬间照清楚了黑影的样貌。黑发女人一双紫眸还没适应突然的光亮,正微微眯起。
王遗风厉声喝道:“拿下!”
满屋刀光一瞬闪现,那黑发女人想要说些什么,几把刀先一步搭在了她肩膀上。
“陛下!我……”
王遗风咳嗽两声打断女人,不欲多言,“杀了。”
说时迟那时快,窗外突然飞进来个球形的物件,还不等众人看清那是个什么,这物件就炸了满屋的粉尘,迷了所有人的眼。
几个守卫见状不好,赶忙将架在女人肩膀上的刀捅出去,但刀那头传来的感觉告诉他们捅了个空。等粉尘落定,那黑发女人早已不见踪影。
王遗风顾不上自己发痒的喉咙,立马揪住旁边一个想来扶他的太监,“差人用最快速度传信给锦王,有个玖人女人在找她,来者不善。”
那太监被王遗风拽人的力道吓了一跳,他伺候王遗风这么多年,一直觉得自家陛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哪能想到陛下有这么大力气,看来是气得不轻,忙连滚带爬地出去叫人办事。
侍卫跪了一地告罪,王遗风偏头咳了两声,冷声问道:“刚刚那个女人,可都看到了?”
“回陛下,看到了!”
“连夜赶出画像来,贴遍玖国的大街小巷。”王遗风神色极冷,“上报此人行踪者,若核查所言属实,赏银千两;地方官府若拿下此人,将其即刻处死者,加官进爵。”
半夜闯人房间还拿刀威胁,王遗风可不觉得对方是个好东西。
此时不知道自己以后在沂国混不下去了的庞害正抱着一条白狗飞檐走壁。她边跑边用力揉了两把千山的狗头,“好样的千山!我今晚要是敢在那么多凡人面前动妖术,明儿清晨就得被天道劈死。”
千山汪了两声,问道:“二殿下不在这,我们接下来往哪走?”
庞害想了想,王遗策是到民间去了,民间什么身份是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还便于找人的呢?
“我们去混一趟人间的江湖。”庞害决定道。
明日妖界头条:
#知名除邪犬庞害被她大舅子通缉#
ps:沂国将皇女皇男统称为皇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双皇蛋(22)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