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都护城三十里的官道上,一行车马已经停了有一段时间。午后烈日炎炎,即使冬青一直举着扇子给车厢送风,博彤还是感觉到了两分燥热。
姑姑已经下车有一段时间了,一个僧人而已,有什么了不得,非得亲自下车去送别,让一行人就这么在大太阳底下晒着?
这么想着,她干脆从冬青手中拿过扇子,自己扇了起来。扇得有些急,风撩起了淡黄窗帘的一角,博彤索性掀开窗帘,朝前看去。
车帘掀开,眼睛向外一望,天空的蓝色,官道的赤红,远处沙丘的黄色,以及姑姑头上戴着的白色帷帽,许多鲜艳的颜色一起逼入了眼睛,让博彤的眼睛涨出了一丝泪意。她眨眨眼,继续向前看去。
姑姑显然也晒得不行,两名侍女从两旁给她扇风,风吹动了她头上的薄纱,露出了半张芙蓉面,而她对面的僧人垂眉定目,纹丝不动。
博夫人注意到了侄女的目光,却没有给侄女一个眼风,而是向僧人笑道:“既然大师执意在此道别,我就不挽留了。修行不易,日后大师但有难处,可到丞相府随时告我,信女必将竭尽所能。”
她仪态款款,嗓音轻缓,有一种富贵荣华中养出的天真,惠正却依然纹风不动,只是单手持戒,微微低头屈身:“多谢夫人。小僧告辞。”
说罢,他转身向着西边走去。日光暴烈,地气蒸腾,他暗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连绵的沙丘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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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博夫人用扇柄敲了敲车壁,然后团扇飞摇,快速扇起风来。
车队重新走了起来,冬青已经退了出去,博彤缓缓摇着扇子,见姑姑头上还有细汗,终于倒了一杯茶。博夫人赞许一笑,接过茶,一口饮尽。
“既然这么热,何必下去送别?”在车上说两句不也一样?
博夫人示意博彤再倒一杯茶,笑道:“你不信教,说了你也不明白。”
博彤确实不信波罗门教,也不稀罕要明白,她慢斯条理地倒茶,茶水细长,哪怕马车晃动,也一毫不漏。
博夫人喝过第二杯茶,那种燥热终于压了下去,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说就快到了。
“走了两个月,倒还真有些想念。”
两个月前,博夫人独自回家省亲,把丈夫安佑和两个女儿留在了都护城,她向来不羁縻于所谓母爱亲情,但久不相见,心中到底挂念。
“此番我去,姑父不会说什么吧?”博彤问。
博夫人将眼一斜:“你且收一收,莫要把你在你父亲面前演的那套再拿出来对我。”
博彤闻言,垂着眼睛,默然一笑。
马车晃动,日光偶尔从跳动的车帘外劈进来,仿佛打在博彤身上的一道道光,让人目眩神迷,触目惊心。
一笑之后,博彤抬眼,一种如浮云散日般的明亮顿时让车厢暗了下去。她从善如流,转了话题:“多年不见两位表妹,不知她们可还记得我。”
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在赭石城,姑姑带着表妹一起回家省亲。
“她们当然记得,”博夫人随口答道,把话题又拉了回来:“如此才对。你既有这样一副相貌,何必困在家中,满腹心思只为了对付你那继母?你今年已经十五,再过一二年就要嫁人,与其去对付你继母,不如花些心思觅个良人,那才是关系一生的正事。这也是我把你带出来的缘由,你可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
博彤没有说话,只是厌倦般地倚在了引枕上。
一路上,对于这个话题,博彤的态度一直如此,博夫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女子多娇,更何况博彤如此相貌。
她不担心博彤美而不自知,她们博家的女子,就没有美而不自知的。她只担心博彤不知道如何运用这份美。这也是她说服她三哥,又百般说服博彤,把她带到都护城的缘由。
-----困在家中,就算斗赢了继母又如何?不过是平添了浪费自身容貌的风险。美貌,是博彤的资本,也是他们博家的资本,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侄女沉溺于风险之中?
“彤儿,你听姑姑一句劝,你那继兄到底记不记入族谱让你父亲自己决定吧,你就不必再争了。更何况你总要出嫁,不管谁承爵,那都是你的娘家,他们不敢不认的。”
博彤冷道:“为何不争?父亲有亲儿,我有亲弟,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外人来承嗣袭爵?”
“可他已经改姓了博!”博夫人略微提高了声音,“你那个庶弟是你父亲亲儿不假,可谁叫他没有一个拿得住你父亲的亲娘?”
博彤目光一闪:所以她才要和那位继母斗!
见博彤性子上来,博夫人便知道她还是没想通。想不通就想不通吧,反正现在赭石城已在千里之外,而都护城近在眼前。等入了城,见过丹陛宫城,街市繁华,又听过笙歌乐舞,环佩叮咚,自然会将那点小事抛在脑后。
想到这里,博夫人才发觉马车好似很久没有走动了,她敲了敲车壁,一名侍女立即应声,喊了一声“夫人?”
“怎么不走了?”
侍女下车去询问,不一时带回了一名侍从,二人在车窗外回禀:“夫人,据说今日大王子亲迎使者入城,此刻甲士开道,拦住不让进城,要等使者入城后才放行。”
“这么巧?”博夫人自语了一句。
她有心想调转马头,从其他门走,又想看看使者入城的盛况,便问:“此刻使者开始入城了吗?”
“还没有,不过据说前锋已经飞马来报过信了。”
那就是快了。博夫人下定了主意,向外道:“那就等一等。你让人好好围住车架,莫让人冲撞了。”
侍从应了一声是,领命自去安排。博夫人回头对博彤笑道:“今日恰逢贺千秋节的各国使者入城,这是难得的盛事,我想你没有见过,便令他们在此等一等,入城时好一同观看。”
博彤淡淡一笑:“每年千秋节,赭石城里同样张灯结彩,军民同乐,彻夜不眠,说盛大,也是一样的盛大。”
侄女说的和自己说的显然不是一回事,且有种小地方人的浅薄意味,但博夫人不以为意,只轻摇纨扇,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大王子亲迎,必然别有一番壮观。”
大王子三字让博彤心中微动,想起一件旧事来。她是见过这位大王子庾昭明的。八岁那年,她由父母带着来参加堂姐和大王的婚礼,婚礼当天,不知怎么搞的,她一个人跑去了东宫。
当时东宫里似乎悄无声息,偌大一个宫殿,安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她东跑西跑,看到了一个比她高,比她大的少年,少年双眼通红,似乎刚刚哭过。
那时她不知道这宫殿就是东宫,也不知道这少年就是大王子庾昭明,她见他哭,问他为什么哭。少年见了她有些惊讶,转眼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冷,张口就让她出去。
博彤没受过这样的斥责。她自小长得好看,又聪明伶俐,亲人长辈都钟爱无比,父母尤其爱重,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脸呵斥?当即小脸一板,同样叱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躲在这里偷偷的哭?今日是我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哭得丧气,小心我大姐姐命人来打你!”
她说得神气,少年的脸越加阴沉,正骇然间,忽然有人寻了过来,把她抱走了,直到出宫回了家,她才知那原来是高昌的大王子,也就是先王后的亲子,庾昭明。
“他还是大王子呢?”博彤随口问道。
高昌同西域各国一样,没有太子这个名号,只有大王子一位。庾昭明名为大王子,上头其实还有两个哥哥。
博夫人听她这话说得有些意思,笑道:“难道还有人能抢他的吗?”
正说着,侍女在帘外禀道:“夫人,使者快要进城了。”
“去看看吧。”博夫人道。
于是姑侄二人各自戴了帷帽,在侍女的搀扶下,一起出来,站在了车厢前。
博夫人这趟省亲,用的是高车大马,此时站在车上,很有居高临下,登高望远的意思。先前她们没出来时,左右围观的商贾民众见豪仆环绕,人静马嘶,知道这恐怕是城中高门,因此不敢靠得太近,此刻又见了她姑侄的衣着,越加避让,不敢冲突。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来了!”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等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了信,不禁个个踮脚,人人引头,恨不得冲到前面去看个究竟,然而两旁值守的甲士手中长矛一震,发出凛然之光,围观者顿时不敢再拥挤,只能伸着长长的脖子尽力向前望去。
博彤同样听到了这一声动静,她站得高,看得远,纵目一望,只见远远的,一团祥云瑞霭正慢慢向城门而来。
渐渐地那些招展的旌旗,林立的杖节都清晰起来,只见大道上车马辚辚,一队队,一行行,步伐齐整,踏着烟尘,缓缓而来,后面尘烟滚滚,一眼看不到尽头。
博彤由远及近看了一回,忽然看到持戟卫士后有一人高高骑在一匹白马上,隔了这么远,并不能看清他的长相,但金冠红袍,单手控马的姿态,足以让人想见他的英俊潇洒。
“那就是大王子。”博夫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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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昭明坐在马上,缓缓而行。两旁围观的百姓发出欢呼声,却并没有吸引他半分目光,他在回想之前在驿站见过的曹国大王子。
曹国大王子有一副好相貌,看起来洋洋洒洒,可让人深思的是他亲来贺寿的举动。曹国相距高昌足有数千里远,中间更隔着何,康,石三国。虽说各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但曹国已经多年没有和高昌直接往来了,这次突然之举,不知背后可有深意?
又听说曹国有个二王子,颇有才干,以至曹国王对下一任国王的人选颇为犹豫,也不知内情到底如何。
正想着,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风中带着些沙尘,有种细密粗粝的触感,围观百姓回头遮脸,发出惊呼声,庾昭明循声看去,忽然觉得有什么在眼前一闪,仔细一看,看到了人群外站在车上的一个身影。
此刻前后仪仗里旌旗招展,日光浮动。那女子带着帷帽,裙裾轻软,两者一起在风中飘动,阳光因此折射,发出韶光云烟一般的光影。
忽然又一阵风吹来,吹动了旌旗,吹散了烟尘,并终于吹开了博彤的帷帽。仿佛是城墙上的寒光一闪,又仿佛是护卫兵士转动了手中长矛,一时间所有人只觉得四下里都是寒光,云影浮动,纵横四溢,让人只能轻颤着,避过这锋芒。
风中绣带翻飞,而庾昭明一直看着那处。风声停止,他淡漠地转过目光。要进城门了。
使者开始进城,一个时辰后,城门外大道上值守的士兵终于收队,管制结束,城门大开,进城的车马人流,渐次向前移动起来。
博夫人一行,在侍卫从的簇拥服侍下,也随着人群缓缓进城,向位于吉庆巷的丞相府驶去。博夫人的丈夫,正是当朝宰相,安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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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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