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昨晚关忻在地下停车场给连霄打电话的时候,游云开甩着备用家钥匙乐不颠儿地上楼,一出电梯,微信忽至,他先开了门进屋,掏出手机定睛一看,胸口猛缩,手一哆嗦,钥匙没拿住,掉在了地上,金属刮地,声响刺耳。

游云开只觉发起了耳鸣,好像一只濒死的蝉在他耳边持续不断吱哇尖叫,绿莹莹的微信页面映出的发信人名延长了绕梁余音,他站在玄关,被困在蝉鸣编织的逼仄牢笼里,慌张困惑。

是不是看错了?但他又不敢再低头确认一眼——他视关忻为指路明灯,金口玉言,他分明说过,阿堇的人生中没有自己的戏份了,他发错人了。

所以,怎么可能?

他慢吞吞地捡起钥匙,放在托盘上,洗手换上睡衣,坐回沙发,再没有要事供他拖延。

游云开咽了口唾沫,手心满是汗,蹭了蹭衣侧,拘谨地翻过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当机立断翻掌捂住,闭眼深呼吸数次后,开扑克牌似的撬起一道窄缝,从中窥视。

——没错,是阿堇。

游云开脱力一般把手机扔到一边,片刻后破罐子破摔地够回来,打开微信,将短短的一句话盘到包浆:“我明天晚上从京城回桃仙,下午一起吃个饭?”

这段话耀武扬威,将关忻的猜测打得惨败——他没有在阿堇的生命中杀青。一股卑鄙的窃喜和得意雨后春笋般复苏生长,迅速占领高地——某种程度上,关忻活成了游云开渴望的象征,即:对所有事了如指掌,即便处于弱势,依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游云开无条件地信任他,可阿堇一事证明,关忻也不全是对的,在疮疤中滋长的花朵也有判断不准风向的时候。不动如山的敬仰产生小小的地震,却也因此将关大夫拽下神坛,离自己近了一些,更能看清神像上斑驳的油彩和沧桑的刻痕,似乎用凡人的手去触摸也不算亵渎。

他咂摸着复杂的心情,说不上是输了还是赢了。阿堇之于他,就像一台心爱却坏掉的老旧收音机,在丢进垃圾桶时忽然重新发出声响,吓了他一跳,暂停摄入氧气两秒钟后,他的心如同不断震颤的琴弦,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忐忑,犹豫着该不该把它捡回来。

他们相识在纯真的少年时代,曾经阿堇是他最好的朋友,暑假一起窝在家里吹风扇吃冰欺凌看漫画打游戏,寒假裹成个球跑出去吃火锅放鞭炮溜冰打雪仗;阿堇的生日在春天,比他大半年,那是他一年中最喜欢的季节,可以骑着车从高处脱把而下,口中发出刺激的嚎叫,道旁树枝芽苞初放,天地一片娇嫩,日光薄薄的,晒不老他们。

阿堇很重要,生活也很简单,中二少年信奉兄弟大过天,遑论他的兄弟是漂亮到和他们不是一个画质的阿堇;初中时的阿堇是女生心中高贵优雅的白马王子,游云开没少帮他收情书和巧克力;高中,他们在不同的学校,但离得不远,时常能从八卦的女孩子口中听到阿堇的传说,他们周末还能聚在一起做作业、打游戏。

他从没考虑过对阿堇的重视有超越友情的可能,他的家庭也决不能容忍离经叛道。一切始于一个周末,阿堇要去见一个朋友——就是后来推荐他入行的经纪人——又几个周末,阿堇集训,接着,是一个又一个的平面拍摄。

阿堇的事业称得上顺理成章,但游云开一直想不通,阿堇和他的经纪人是如何相识的,他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就好像在他们的小小世界之外,阿堇另有一个人生。

一种被瞒骗后的嫉妒、屈辱与不甘油然而生。那是游云开第一次领悟独占欲,他不想与他人分享阿堇;也是第一次怀疑,他之于阿堇是个怎样的地位。

这句疑问终没出口,阿堇走了,但很快,异国他乡的种种陌生矛盾让他们再次亲密无间,现在想来,在明知他即将高考的节骨眼,仍孜孜不倦打上八个小时电话吐槽抱怨的阿堇,真的把他当朋友吗?

高考结束,同学学车的学车、整容的整容,只有他在跑美签,八月中,签证下来,他飞到美国,出了洛杉矶机场,再次见到了阿堇。

他差点没认出来。

他还记得雌雄莫辨的美少年给他的冲击,天使下凡一样,暗夜中的霓虹由他点亮,每一根发丝都在闪着洁净的光芒,反观自己,拖着脏兮兮的行李,皱巴巴的裤子和汗津津的衣服黏在身上,狼狈得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

就在那一刻,游云开清晰的意识到,他和阿堇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自那以后,他在反复的折磨中努力学习忽视,只在逢年过节发个微信,或许是时差的原因,总之要等一天才有回复,或者干脆没有回音。

关忻说“他发错人了”,说“他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你的戏份了”。

他决心放下了,马上就要放下了,终于可以卸去这段令人费解、纠结的情感,可现在,他的手机里明晃晃地显示着,那条理所当然到仿佛这些年的生疏不存在的微信不是发错的,就是发给他游云开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小心眼?阿堇是真的忙,但回了国,忙里偷闲也要见一面,叙叙旧。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既然这台旧收音机又发声示好,不捡回来对不起过往情分。

游云开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神:他要像关大夫直面连霄那样,从容不迫,得体大方。

关忻打完电话回来了,告诉他明天不用送午饭。

正合他意,他也说了自己的安排。

关忻问:“用接你吗?”

当然不用!

莫名地,他不想让关忻得知他去见阿堇——也许是不让关忻为错误定论感到尴尬,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尽管荒谬又牵强,他隐瞒了行程。

…………………………………………

游云开应约来到阿堇下榻的酒店的餐厅,此处离机场很近,不必赶行程,虽然但是,游云开很想说,去桃仙的话,高铁比飞机方便多了;转念一想,人家工作有报销,全程估计都是头等舱待遇,自己可别丢人现眼了。

他进了大堂,然后给阿堇发了微信;没一会儿,阿堇回了他一个门牌号,写着“上来”。

自高考结束到如今,将近四年没见了。

游云开紧张得像个明明怕鬼却还要缩在被子里从指缝间看恐怖片的小屁孩,他要撇开被子,展现出和四年前狼狈的洛杉矶机场造型截然不同的风貌。

于是没急着上楼,转去大堂的洗手间,对镜照了又照:脸上没有污渍,牙上也没残渣,顺手喷了个口喷,接着闻了闻腋下,很好,没有汗味,白T很白,牛仔裤很蓝,everything is fine!

他最后扒拉两下头发,抬头挺胸步入电梯,来到六楼,踏上柔软如云朵的地毯,在昏暗的暖灯下辨别出指示牌的箭头,那箭头触角似的,提前替他探明了道路,反馈回“咚咚”的心跳。

他来到610门前,深吸一口气,最后扥了扥衣角,抬手敲响了房门。

片刻后,门开了。

游云开的嘴巴咧到一半,招呼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溜回去噎住了喉咙。

——高挑纤细的身姿,面部皮肉薄亮清透,脖腔修长,体态轻盈,像只骄傲的天鹅。

天鹅刚刚沐浴过,只穿了浴袍,发丝潮润,水珠流经白皙的胸膛隐没丝质布料中,颀长白皙的双腿——

游云开一个激灵,猛地抬起目光,什么从容什么得体都被阿堇不见外的登场踹到千里之外,偏阿堇心里没数,将门完全敞开,说道:“进来,稍等我一会儿,我吹个头发。”

游云开局促地进来,回身关门;浴室里风筒声音响起,游云开在门口往里张望,屋子不小,但很乱,东西多显得空间紧促;床上桌上沙发上椅子上,到处堆满了衣物和护肤用品,游云开只能站在空地上,无处可坐,一瞬间又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机场,可现在凌乱狼狈的是阿堇,为什么感到尴尬的还是他?

很快,风筒熄声,又过了一会儿,阿堇顶着做好的发型和上过遮瑕的脸出来,从衣架上拿下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裤,当着游云开的面,大喇喇地脱掉浴袍。

游云开眼睛瞪如铜铃,旋身面向房门,耳朵红到冒烟,忽听得背后阿堇轻笑一声:“以前还一起洗过澡呢,害羞什么?”

游云开埋头期期艾艾:“那个、那个……你赶紧穿上。”

“我记得你学服设的啊,没进过秀场后台吗,”阿堇轻柔的嗓音伴随着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我们这些‘移动人台’挂空档,你们应该司空见惯了。”

服设的学生大一开始就被拉到各种时装周当免费劳动力,但干活是干活,生活是生活,游云开自觉在看到阿堇的**时迅速回避,是对他的基本尊重,可阿堇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如芒刺背,阿堇似乎很不在意身体的归属,只是作为赚钱的工具——这些年,他都遭遇了什么?

“我还是个学生,经验没你丰富,”游云开不疼不痒地回怼,耳朵天线一样竖起来,判断阿堇的穿着进度,“穿好了没有?”

“好——了,转过来吧。”

游云开转身,迎接了雨露均沾的香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博了美人一笑。他揉着鼻子,终于有时间仔细端详起四年不见的朋友,又高了一些,雌雄莫辨的脸有了棱角,再有就是——瘦,衣服在他身上直晃荡,他又想起关忻挑出来的那两张男装设计图,是他想着阿堇画的,做出来套现在的阿堇身上估计要大两个码——游云开调动起布景课的知识:上镜一定好看,但现实中……忍不住想劝他多吃两口。

阿堇拾掇完,换上鞋,取下房卡:“走吧,去餐厅。”

游云开看了一眼繁乱的房间,逃也似的出了门。

………………………………………………

和模特吃饭特别挫败。阿堇说他在控制体重,于是只要了一杯冰美式和一份减脂油醋汁沙拉,很贴心地让游云开随便点,游云开点了平时半个人的量,对比之下,胃口依然像头猪。

阿堇对着沙拉动了两口就放下了叉子,转而对冰美式情有独钟;游云开看着只破了点皮的沙拉,再看看手下消失了半盘的意面,意兴阑珊,全无食欲,叉子在面条里卷了又卷,就是不往嘴里送。

“我们多长时间没见了?”阿堇忽然想起来似的,随口一问。

游云开说:“快四年了,上次去我刚高考完。”

“哦对,想起来了,”阿堇不以为意地笑笑,“以后什么安排?”

游云开体内翻涌着一股怨气,他一直憋着不说第一句,就是想让阿堇主动问他这四年过得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再讲讲自己这些年的发展、变数、荣誉和烦恼……结果就是一句“什么安排”?!

“没想好呢,找工作吧。”

阿堇没听出游云开硬邦邦的语调,径自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要出国读研来着?”

游云开攥着叉子的手紧了又紧。他是说过,在美国,阿堇狭窄的合租房里,他坐在浸着油渍的蓝色地毯上,双眼亮晶晶的和阿堇谈论未来:“大学毕业,我打算来美国读研,然后多走几个国家,长长见识,丰富阅历,对我的设计也有帮助。”

他选择美国纯粹是因为阿堇,他等着阿堇兴奋的欢迎;然而他无比清晰地记得,阿堇玩着平板上的弱智小游戏,眼皮也没抬,哼笑一声说:“那你想得还挺多。”

游云开当时愣了。

他不觉得是自己敏感,他切实感到了蔑视。阿堇有优越的资本,出身高知家庭,容颜出众,受人喜爱,成绩也不错,得到家人的支持后放弃学业只身到西半球追求梦想……《律政俏佳人》性转版一样自信,有天赋又有运气,这三样是游云开很难拥有的,他艳羡,但从未觉得低他一等。

他们是朋友啊,朋友应该是相互鼓励,相互支持,互为后盾的人。

时至今日,阿堇旧话重提,游云开却直犯腻味,放下叉子,抬头直视阿堇:“现在国外的学历不吃香了,我又没打算以后在国外发展,所以再说吧,没准儿工作两年再考个国内的研呢。”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问,“这些年你怎么样?”

“还行,挺好。这个完事儿有个洛伦佐的秀,在巴黎,希望能多给点儿。”

——决口不谈这四年,也不问问他这四年。

游云开憋着股气,说:“我在比赛呢,洛伦佐旗下的,但愿能过,作品就能上新一季的副线了。”

这不是约会,是对峙。

阿堇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对了,晓瑜姐回来了,说有时间一起聚聚。”

晓瑜姐和他们住一个小区,比他们大了七八岁,有时候父母出差,就会让晓瑜姐帮忙看管他们做作业;她爸是个挺有名的医生,孩子们都叫他“池叔叔”,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池叔叔要是在家,就上门给看看,也不要钱,人特别好。

说起来,最让游云开念念不忘的是晓瑜姐做的西红柿炒蛋,他们初中毕业的时候,晓瑜姐也正好大学毕业,申请到了伦敦一所音乐学院继续学大提琴演奏,临走前不吝赐教,将西红柿炒蛋的秘法倾囊相授,现在也成了关大夫最喜欢的菜色了。

说到晓瑜姐,游云开明显提起了精神:“好呀,也有两年没见了,上次她说再回来就不走了。”

阿堇说:“那就等我从巴黎回来的吧。”

游云开心想:等你,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

和阿堇的重逢不怎么样,没有想象中掏心窝子的彼此倾诉,但也没预料的糟,至少阿堇还愿意屈尊跟他一起吃个饭。

游云开疲惫不堪,饥肠辘辘。进了家门,已经快十点。

关忻罕见地呆在客厅里,他平时都栖息在书房,和那些论文藕断丝连。有一次游云开开玩笑说论文是关忻的“魔戒”,还学咕噜的语气说“my precious”;关忻摸了摸头发,严肃地说:“别说,还真是,都令人头秃。”

他当时笑到打鸣。

想到这里,游云开笑了起来,放下背包凑过去,清甜的气息驱散了人工香水的做作,心情霎时开阔明朗:“晚上吃了啥?别说又没吃啊!”

关忻观察他的脸色,顿了顿:“事情顺利?”

“呃……就那样吧,”嘴一瘪,脸一垮,整个人栽歪进沙发里,“我没吃饱,我好饿啊。”

关忻没多问,催促:“洗手,换衣服。”

游云开听话去了洗手间,出来一看,果不其然,关忻已经在厨房里煮起了方便面。

他换好睡衣,没一会儿,关忻端着面出来,游云开很有眼色地去拿了筷子,回来见方便面上面窝着个蛋、放了根香肠,还有最关键的——他喜欢的芝士片。

“关大夫,你真好。”

游云开竖起筷子夹面条,关忻坐在他对面,没走的意思。在关忻的注视下,游云开很赏脸的把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

胃暖暖的,心也暖暖的。

曾经,他帮阿堇每一个忙,看着他开心的表情,就是这种感觉,暖暖的。

“关大夫——”

“游云开——”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

游云开歪歪脑袋,微翘的鼻尖、湿润黑亮的双眼,让关忻不忍开口。

游云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渐渐郑重起来。

“云开,有件事通知你。”

“……”

“我要解除合同。”

“啪”地一声,筷子掉了。

他们谁都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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