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答应我三件事

谢虞背着谢毅,飞速赶回城内,鲜血不断从谢毅口中吐出,片刻间就将谢虞后背浸透。

身后之人呼气间带着破碎的呜咽,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初出江湖人人说哥哥是天纵英才,不过短短十数年就能突破锻心剑法最高层,是个有着侠义心肠的绝世英雄。

此刻在他背上,伤势惨重,就连喘息带着血腥,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谢虞满心慌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掉下,接连打在衣襟上,心下却在想无论如何不敢乱了手脚。盘算着师兄、林遥和林源缠斗,一时半刻回不来,他便带哥哥回城与爹娘汇合。

爹娘与剑门弟子料理完孙人杰一干人等的残局后将将才松了口气,见谢虞背着谢毅回来,心下大骇。

谢虞将谢毅放下,他满脸惨白,披头散发,口中还在源源不断吐出鲜血,泉涌般往地上打着,血迹从他的脚下蔓延开来,晕开大片的红。

他似乎是想吸进更多空气,张着嘴大口吞咽,但似乎无济于事,换来的是更加急促的喘息声。

爹娘伸手摸向脖颈,一探便知他心脉断裂,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又探出他气血逆行,体内真气四处乱窜,竟呈走火入魔之势。

谢毅先是强行压制化功散的毒性沉于丹田,又被林源打了一掌震碎心脉,便再控制不住,毒性、林源的真气、自身的真气三股力量在体内汇合,谁也不服谁乱窜一通,致使经脉俱断,邪气直冲头顶,神志也不甚清明。

爹娘闯荡江湖已久,见过许多伤重之人,却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模样。

顾不得痛楚,只冷静压下所有情绪,将他呈盘腿坐下之状,娘亲黎溪从谢毅身后缓缓向其注入内力护体。

娘亲与谢毅的内力同出一源,小心翼翼地找到他体内杂乱的真气源头,再注入新的,一缕一缕理顺。

谢毅逐渐恢复一点血色,原本干裂惨白的嘴唇似乎也有了一丝红润,一刻钟后换爹爹谢青继续。谢虞在一旁看得着急,也欲加入其中,但被爹娘拒绝,谢毅不容半点差错,真气的来源过多反而不利。

许久爹娘筋疲力尽,正待运功缓解因输出真气而亏空的身体,哪知情势急转直下。

谢毅倏地睁眼,满脸通红面目狰狞,双眼猩红眼神迷离,似乎已完全失去理智。

他起身便朝还在运功调息的谢青头顶打出一掌,谢青原本双目轻阖,周身气息随运动缓缓流转,头顶的掌风却突然如泰山压顶般袭来,霎时间气血逆行,脑浆爆裂。瞬间双目圆睁,眼中、鼻中、口中、耳中,皆喷出鲜血,竟是七窍流血而亡,好不惨烈。

“爹!”

“谢青!”

两道惨烈的叫声,发自肺腑,迸发出绝望划破长空。

谢毅竟无任何触动,径直走向剩余二人。黎溪和谢虞眼见谢毅已走火入魔,便顾不得他,只欲匆匆逃离这间小屋。

谢毅武功远在他二人之上,他走火入魔吸收了众人的内力,更是无法与他抗衡,哪里容得了二人逃走。

刚出房门,掌风从数丈外传来,直击黎溪谢虞后心,二人被打得踉跄跪地。

黎溪吐出一口鲜血,推了谢虞一把,“快走,快!”便欲回身反击抵抗。

“娘,不,哥你醒醒!哥!”

谢虞起身与黎溪并肩,似乎想唤醒谢毅。但谢毅双目通红,烧得好似两颗红宝石一般闪着妖异的光,竟是比刚才入魔程度更深一层。二人大骇。

黎溪眼见此景只想保住谢虞,便主动出击挑衅谢毅,将他引至身侧,又朝谢虞喊话,“快走,小虞!来不及了。”

谢毅一掌打向黎溪。黎溪再次汩汩吐血,五脏六腑应已碾成豆腐渣一般,疼痛令她面目狰狞,她从喉管挤出最后一句,轻声说,“毅儿,我是娘啊。”话音未落便栽倒在地,气息断绝。

谢虞不忍,大声喊叫,“不要,娘!”

谢毅似乎有所触动,眼内深红褪了一层,表情抽搐,呈挣扎之色。霎时间又捂着脑袋,不停尖叫,似乎十分痛苦。

谢虞见状,抱起娘亲的尸首转身逃走。

他受了谢毅一掌,已无法凝气使轻功,只得往前生生跑着,许久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便失去知觉...“不要!”

一声惊呼,谢虞心脏骤然一紧,好像被人掐住脖颈一般,痛楚蔓延至全身,瞬间惊醒。睁眼抬眸便在一人怀中,林遥哑声道,“醒了?”

谢虞起身,头疼欲裂,只盼脑海中的痛苦记忆全是发梦,但逡巡一圈,只见四下片瓦不存,四人靠在树下,师兄抱着谢毅,满眼痛楚地紧盯着谢毅。

竟不是梦,谢虞内心一片荒凉。

记忆里好多血,爹娘七窍流血、哥哥满身是血,自己的血也在蔓延。满脑袋满心满眼皆是血,那天的场景在他脑内不停穿插重演,他竟哭不出来。

底下声充满绝望,“爹娘呢?”

符江抬头,阴鸷布满双眼,“师傅师娘的尸首已由剑门弟子先行带回灵山。”

谢虞痛苦地闭上双眼,许久又颤声问道,“哥哥...怎么了?”

“师娘死后,师兄清醒片刻,自行将一身内力废去。”他哽咽着说,“再次醒来已失去记忆,心智如稚童般了。”

他平淡地重叙残酷的事实,谢虞听着他的描述比亲身经历之时还要痛苦,疼痛像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炸裂开,在全身蔓延,满身满心冰冷,连手指头都是刺痛的,好像将他整个人凌迟一般。

仿佛虚空中有把刀,在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吸他的血。

他走上前去,看着此刻熟睡的谢毅。师兄已清理过了,身上脸上都很干爽,血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安然地沉睡,竟让人产生一丝错觉,恍若一切和从前一样。

他顾不上再说些什么了。话本上总说一夜白头,原以为是传说,此时他才体会到原来一夜之间心真的会死。血肉破碎之后,重新长出来的是坚石。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谢家小公子,只有谢虞。

他深吸一口气,眼泪却还是没有流出来,只浑身乏力矮了一步。

身后的林遥不忍,上前从后拉住他的手臂,想将他抱住怀里。谢虞没有回头,用力甩开林遥。林遥一愣,一贯毫无波澜的脸也满是痛楚。

“师兄,你先照顾哥哥,我们去取些清水就回。”符江没有抬头看他,只点点头。

眼前哥哥痴傻如同幼儿,定是师兄想给哥哥留些尊严,才不与剑门弟子一同上山。他二人足以将哥哥带回,与林遥的账也该清算了。

谢虞轻点地寻到一处溪边,林遥紧随其后而来。

春日的溪流,波光粼粼,浮光掠影间是岸边新抽的柳丝绿影。圆润的卵石浸润在溪水中,暖阳下反射出点点光影。一黑一白两个少年长身而立,一如灵山上小溪边二人嬉闹的那一天。

只是此刻他们都想不起来了。

林遥内心煎熬着,如同有人将他那颗心生剖出来,放在烈日下炙烤。

一夜之间谢虞失去爹娘,看着他失魂落魄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心疼至极。想安慰他,但他说不出口。他做了很多错事,满腔都是悔意。

他不知道在经历了父母双亡、哥哥重伤、爱人背叛之后,十九岁的谢虞,还能不能活。

谢虞活到现在,前半生最大的痛苦是阳山上父兄被困,自己被心爱的人强迫;

而林遥二十一岁的人生,已经经历了足够的痛苦,一颗心早已麻木了,如果可以,他希望承受这一切的是他而不是谢虞。但此时此刻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出这些?他是害他的人之一啊。

谢虞转身,一身白衣窸窣作响,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但语气却很平静,“我只问你,你是否下过毒?”

“不是我。”

林遥深吸一口气,满脸焦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垂落。他急切地看着谢虞,想让他看到他眼里的真意,不是欺骗。

谢虞那张脸暮气沉沉中透着绝望,“你上山的目的是下毒,但你不忍心,只传了我哥要下山阻击西郦军的消息?”

“是。”灰败从他眼眸散开。

谢虞此刻才神色微变,眼里闪过些许恨意和悔意。

“孙人杰也是你们一伙的,你挨的那一掌是苦肉计?”

“不是,起初我不知道他是我哥派来的,后来我想通后就只想拖延...”他不敢再说下去,他想说我只想带你走,远离这一切,但他又觉得这样实在是卑鄙。

“你怕我回来后发现你的秘密?”

原来年少时候的喜欢,心心念念的爱恋,戳破之后只剩下欺骗,早有预谋和一地鸡毛。

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至少心动不是假的,情意不是假的,相处时的动情也不是假的,但是否利用了这些来达到目的呢?他已无力去分辨究竟几分真心几分欺骗。

谢虞眼眸黯淡无光,被夺走的火光却仿佛要将林遥那颗心架在火上烧成焦炭。

谢虞的心完全像是被撕碎了一般,极端的痛苦令他重塑了血肉,他原本心肠又软又极易考虑他人的不易,此时却完全将这些抛诸脑后,仇恨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发自心内的无力感又贯穿全身。

怨上天不公,谢家一家人侠义心肠,一生行侠仗义,怎能落得如此地步?

怨林源心狠手辣,怎能为一己私欲做出如此有违人伦之事。

怨林遥助纣为虐,心机狡诈却故作情根深种。

怨自己是非不分,被骗得晕头转向,被害至此,却仍没有心力杀了他。

林遥像是被戳中了内心深处的隐秘,呼吸急促,浑身颤抖。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绝望的神情逐渐占据了那张绝美的脸。

他很紧张也很小心翼翼,再一次解释,“我挨那一掌是真的,在山洞里说的话都是真的,后来我恢复了,拖延你也是真的。”

他垂眸,低头看向谢虞空洞的眼神,眼中生出疼惜,伸手想抚摸谢虞的眼角,却被他完全躲开。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他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虞冷硬的声音传来,“为什么?”

“我十五岁后就做了哥哥暗中培养的杀手,专为他做剑门不便出手的事,他答应只要我做完做后一次便放我们走。”

谢虞隐隐心生不忍,却发出一声冷笑,提高声音道,“你们林家果然是一家子变态。”

林遥从未听谢虞说出这些尖酸刻薄之语,锥心之痛莫过于此,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低声道,“我以为他同我一样,只是心生爱慕,想带他走不会伤他。”

“住口!”谢虞强行打断,厉声斥责,“你不配说这个字眼。”

“对不起,谢虞,我...”

他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但他觉得谢虞是对的,他确实不配。他保不住心爱之人,被哥哥利用,从未坚守过什么原则,也未信奉过正道,无情无义无道心之人,在这世上也只是暂且苟活如同行尸走肉,哪里配得上爱。

谢虞无力地随意说道,“你若觉得对不起我,就去杀了你哥。”

“我..做不到。”

自小相依为命的哥哥,在外人看来十恶不赦,但毕竟还是将他养育长大,虽后来给他当杀手还了许多,但此刻要他去杀他,他扪心自问,做不到且打不过。

谢虞仿佛预料到他会这么说,继续冷声道,“你答应我三件事,应是你能做到的。第一,不许再回剑门当杀手,第二不许再使剑术,第三现在就滚,消失在我眼前。”

他一口气淡淡说完,眼里的恨意散去,只当林遥如同陌生人一般,冰冷地盯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

谢虞的心想,就当这是他为林遥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对自己的交代。从此之后两人一刀两断,再见便是仇人,所以最好不要相见。

林遥心头一紧,默不作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挽回,也许永远都无法挽回。

少年曾经冷心冷情,是那个人闯入他的生命,用至纯至真的爱意融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生出柔软,他却恩将仇报,亲手断送了心爱之人的快意人生,摧毁了他所有看重的人与事。

他怨恨不了别人只能怨自己。

如今这个地步,他不再奢求原谅,只求他能活下去,即使是带着恨意,也好过在绝望中枯败,活生生葬送一条命。

“你恨我吧。”

见他沉默许久却只说出四个字,谢虞斩钉截铁,“这三件事之后,从此你我形同陌路,一刀两断。我的仇我会找林源报,你走吧。”

连恨意都不会留给他,只希望从未认识过他,从未爱上过他。

林遥从未见过如此决绝又强硬的谢虞,他眉头紧锁,泪水从眼眸中不停滑落,他说不出话来,只最后看了一眼谢虞。好像要将他完全印在脑海中,刻在心头。

修长的身体根本挂不住一袭白衣,冷风中衣袂飘飘,一张苍白的脸上眉清目秀,双眸毫无生气,嘴唇苍白发灰,如同开败了的海棠花,孤零零的一朵在寒风中,默默承受着骤雨的击打。

刻意维持的强硬又叫人看出一丝坚韧,如同柳暗花明病树开花一般。整个人像是大病初愈、但身体长期亏空,脆弱地像琉璃般的病美人,但究其根本已病愈,内里已隐含着勃勃生机一般。

即使这生机是带着刺淬着毒的,是生出的仇恨滋养而成,但到底还是有一线生机不是吗?

真美。

林遥将他看了又看,不禁感叹。这样的谢虞,被他伤得至深,此生的罪孽怕是永远都无法消解。他痛苦地闭上眼,想将眼前的细节在心内一笔一划地刻下。

曾因拥有而感到餍足,又因太过于美好而怀疑真实性,继而患得患失。如同坠入了一个美梦,在梦里有享用不尽的美食、无边无际的美景,发自内心的满足感又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等他后知后觉,原来这等好事竟真的发生在他身上而不是发梦时,命运又将一切从他手中拿走,不留一点情面。

他浑身无力,如坠冰窟。双腿也如灌了铅一般,再也走不了,思绪完全沉入痛楚的深渊。许久再次清醒时,眼前已无那人身影,终究是镜花水月、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

带着一身冷意,又该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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