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从此谢虞很少做梦。

十九岁的谢虞,总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

梦里有的,现实中他都有,所有的美好他不需发梦就能拥有。他有爹娘有哥哥有师兄的疼爱,他心爱之人,恰好也钟情于他。他便觉得他是这全天下最幸福最容易满足之人。

而如今他不敢做梦,他不是怕梦里漫天是血,他怕想起曾经的美好。想起爹爹将他放在肩头飞来飞去;想起娘亲剪了枝海棠花别在他的衣襟上,笑他是个俊俏的美男子;想起哥哥一边厉声教他练剑一边又宠溺地给他擦汗。他怕想起那张冷峻的脸,因说爱他而染上红绯面带羞怯。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回灵山后,很久他也只敢待在自己的小院。他怕不经意间便走到那些熟悉的地方,触景生情,心内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竟没有爹娘了。

守剑山庄本是座大宅子,院落嵌套其中。春去冬来,大半年过去了他也未曾踏足爹娘住的院落。任庭前花开花落,绿叶黄了又落下,干秃秃的树枝显得四周格外萧索。

如今守剑山庄的绝大部分事务都是师兄一人苦苦支撑,他日日照顾哥哥。师兄知他内心的伤痛,也明白谢毅目前的状况根本离不开人贴身照顾,便也任他去了。

今年注定是一个暖冬,他领着哥哥在园子里看那一池鲤鱼。寒冬腊月,山上的水池并没有冰封,黄红相间的鲤鱼在池中晃来晃去,争着去抢谢毅丢在水里的鱼食。

“小虞,你看那条鱼是最大的。”他指着一条橙红色的鲤鱼,兴奋地说。原本他长得剑眉星目,又是落落大方的端方君子,此时却跳着脚,亲昵地拉着谢虞的袖角,脆生生地撒娇。谢虞似乎是习惯了,配合他的兴奋,也笑着说,“是啊,这条鱼很喜欢你,在游向你。”

又蹦又跳玩了一会,他便累了,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谢虞忙扶着给他擦去满头的汗。

谢毅如今的状况,二人暂未对外公布,只推说他抗击西郦军身受重伤需在山上闭关疗伤。

当日他中了化功散后,强行运气又中了林源一掌,一时之间走火入魔,真气横冲直撞,伤了脑袋。经过数月的细心调养,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心智暂未恢复。

自他废去一身功夫后,身体便差了许多。许是长年累月行走江湖积累的伤,原本靠一身修为强压着,此时修为散去便反弹地厉害。玩着玩着就累得很,一不注意第二天便会发烧梦魇。

今日谢虞见天气极好,寒冬天的暖阳便是他也贪欢,更何况如稚童般的谢毅。见哥哥累成这样,他便想带着哥哥去最近的房间休息片刻,于是时隔大半年,他第一次进入爹娘的院落。

一进门眼眶内自发噙满泪,他强撑着不让泪水结珠掉下来。路过院内的石桌石椅,想起爹爹曾坐在上面一脸严肃地和他对弈,娘亲坐在一旁给他打扇促狭地笑爷俩下棋却硝烟四起,仿若就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他浑身麻木,强撑着身边虚弱的哥哥推门而入。

厅堂内,倒是干净的无一处尘埃,定是师兄安排人日日打扫。他将哥哥扶到软榻上躺下,给他盖上锦被,便坐在一旁哄他睡觉。他耐心地一点一点擦去哥哥额头的汗,今日玩累了,不过片刻他便睡着了,面容上一片安宁。谢虞心下却一片冷意,不忍再陷入无尽的痛苦,他起身让自己做些旁的事。

他走到一旁的书房内,高大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堆着各类古籍、典籍、甚至民间话本。

娘亲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有了孩儿便更爱读书写字,许是侠女不甘囿于闺房,又不忍放下孩儿,便寄身于书籍。自小他爱粘着娘亲,这也养成他更爱琴棋书画不爱舞刀弄枪的习性。

他走到书案前,信手打开面前的书册,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蝇头小楷。娘亲的字,娟秀有劲。他瞬间眼热,还是没让泪水滑落,硬生生憋回去,咽下满腔的委屈与思念。

他只读过片刻,就发现这是娘亲写给他的信。许是那时爹娘哥哥急着下山,心内隐隐不安,便匆忙留下的只言片语。娘亲只说挂念他忧心他,后悔没有教他自小练武,荒废时光。他又天生一颗善心,日后要怎么保护自己。后文便是将自己毕生所悟的内功心法详细记录,叮嘱他一定要勤加修炼。

又说年轻时游历江湖偶然间得一老人赠了一本书,上面记录了一门心法,她未能参悟其中的关窍,只学了些皮毛便内力大增。现将记载那门功夫的书籍传给他,他自身有缘悟得其中的道理便可自行修习,如无缘则代为保管,将来传给有缘人。“切记,此为世间仅有的上乘武功,绝妙但邪异,万不能随意流入武林,若是不慎被人知晓,必将惹人觊觎,引来杀身之祸,务必妥善保存”,如此云云。

透过仍带着墨香的文字,他仿佛看到了娘亲和蔼又温婉的脸庞,想到她写下这封信之时,如此谆谆教诲、情真意切,这个事实令他无比伤心。最亲之人皆有侠义心肠,却在关键之时令他避开世间纷争,他们心内最偏爱最忧心,甚至压过心内对行侠仗义之原则的,便是他啊,现在他全都失去了。

大半年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放任思念爹娘,照顾哥哥成了他麻木地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也是唯一借口。自那之后他从不哭,表面一切如常,甚至骗过了师兄,以为他从此心肠硬了,生出一颗坚强的足以保护家人的心。但他知道他没有。

看到娘亲的亲笔信,他才终于意识到,此生最重要的人与事,不过一日之间他全都失去了,并且无论做什么,再也无法失而复得。彻骨之痛,锥心之痛,莫过如此。

他兀自吐出一口血,定是心太痛了,一时之间气血攻心后又爆发而冲破屏障吐出心头血。他悲哀地想,是啊,长久荒废武功,他的身体也变差了。这样下去怎么能行?还躺在一旁的哥哥,如今心智如同幼儿病体缠身,需要他的悉心照料。师兄费力强撑门派,需要他从他瘦弱的肩头上分一些负担。守剑山庄上下数百人,需要他站出来交代真相。他还有很多仇没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了结,他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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