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好不约

在海上漂泊了不知多久,日头渐足,清光拢住了大片的天。即将靠岸时,青阳镇码头于朦胧中出现在眼前。

一切顺利。

晏随音从船上小心站起身,抬眸望了望前方,说是码头,来往的人却寥寥无几,更像一片荒地。

刘峰慢慢将船靠岸,一双手极有力又稳当,不得不说,确实是行船的个中好手。

大冷天的,他竟也流出一额的汗,习以为常地用袖子擦了擦后,才开口道:“待到申时我就再回来,二位原处等着便是。”

江迟说了句好听话,“多谢刘大哥,今日一定收获颇丰。”

晏随音也转过身,莞尔一笑,“辛苦您了,要小心些。”

刘峰面上又是一红,手上动作顿住,憨厚道:“举手之劳,不辛苦不辛苦。”

等到分别后,两人顺着一条大路往里走,越走越觉得自己步入了一个花锦世界,不由连番惊叹。

宽达数丈的长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又一眼望不到头,周边全是琳琅满目的摊贩,卖首饰的、卖胭脂的、卖小玩意儿的,处处都都围满了人。

茶棚也搭起来,摆了许多小巧的实木桌,三两朋友边吃茶边看对面卖艺人的表演。那人手拿一瓷碗,眼都不眨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瓷碗当场碎裂成数片,惊得人纷纷后退,仿佛惊弓之鸟一般离散。

他捡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攥在手里,神奇的是,这片碎瓷明明尖锐,不好人手,却在他捏的一瞬间化成缕缕白沫,尽数随风飘走。

不用说,四周立时响起一阵惊异的赞叹之声,围观的人自然连连拍手叫好。一时掌声雷动,此起彼伏,欢声笑闹尽入耳中了。

江迟驻足看了半晌,也跟着叫了一声“好”。

那卖艺人又拿起一个破旧瓷碗,绕场走了一圈,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他都不用强迫谁,这青阳镇的人看样子都阔绰得很,许是极为满意这场表演,一个接一个拱手将钱奉上。

直到这人笑眯眯的,踱步到江迟面前,他并没说话,个中深意却尽在不言中。

江迟穷得可笑,兜比脸干净,口袋里生动形象地表明四个大字—“空空如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追逐着卖艺人,视线很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他这边。

说真的,他原本就没想着给钱,可无形之下压力山大,不意思意思还真说不过去。

江迟没办法,只能找身边的晏随音,哪知口中才“唉”了一声,发现她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心中疑虑,目光远眺,才看到晏随音混迹在一个小摊外,那里人多到水泄不通,看不出是卖什么。

她也正好探过头来。

四目相撞,晏随音愣了三秒,什么也没表示,飞快转过头去,好像就不曾认识他这个人一样。

江迟简直被闹得牙痒痒,破罐子破摔说自己没钱,卖艺人一改笑意,堪比川剧变脸,嘴里咕哝一句:“没钱瞎凑什么热闹?”,这还不够,又附赠一记眼刀才算完。

其他人也面色不虞,交头接耳嘲讽他的行径,就如同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江迟也没恼,只是相当不理解,这里的人都什么价值观啊?自愿的事非要这么势利,还来道德绑架那一套。

江迟脱身后走开,一把拎过晏随音的后领,她没任何防备,当下连连向后退几步,撞到了他的肩膀。

晏随音处于惯性,惊慌一瞬反应过来,想也知道是谁,并不反抗。只是侧头看他,慢悠悠地道:“哦,你回来了。”

“你溜得倒是挺快啊。”江迟似笑非笑,散漫地盯着面前人,语气带一点威胁,“见死不救是吧?”

抓着领子的手力道其实很轻,晏随音一下子就挣脱开来。她抚平衣领褶皱,浅笑着开口,“放心,你要是快死了我肯定救你,这次只不过……”,像想到什么,她的话戛然而止,又抬眼撇了江迟一眼,退后几步,才继续说,“这次只不过面子死了而已。”

晏随音用手在脖子前平移了一下,低声补充:“死得很惨。”

适才她一直偷偷观察,将那些人的眼色尽收眼底,就连江迟透露出的不耐都看得一清二楚。

要换成其他人,面对那种奚落早就紧张脸红了,厉害点儿的可能都要撸起袖子干仗,他倒是镇定。

江迟听见这句风凉话,简直要气笑,他点点头,口中直道,“好,好,好。”又接着说,“你最好别遇到什么特殊情况。”

言外之意,管你我就是狗。

“可能人家这里和我们的世界规矩不一样,你没看那些人掏钱多爽快吗?人人都给,放在现实社会就不会这样,不然街头卖艺的人早就走上人生巅峰了。”晏随音没有接他的话茬,边说边走,拒绝了一个摊主让她看看首饰钗环的提议,“我就知道他迟早得要到咱俩这里。”

她不说还好,说了江迟更无语,皮笑肉不笑道:“那您不跟我说一声?”

晏随音毫无预兆转过身来,身上本属于他的黑色斗篷里一进风,被拢成一个很大的圆,于半空散开了两角,复又落回原处。

像是风只是调皮地玩闹一下。

她一歪头,笃定地说:“我叫你了啊,我拉了你的衣服,你太入迷,没搭理我。”

江迟不太相信,稍顿片刻才狐疑地问:“是吗?”

晏随音回想起他威胁自己“最好别遇到什么情况”,确实也不想让面子或是什么东西死掉,于是厚颜无耻坚定道:“是的。”

管他信不信,骗了再说。

……

其实晏随音本来对到青阳镇搞点钱还是有一定信心的,在之前的世界里,她还曾扮演过富庶人家的小姐,不过有点特别就是了。

那个世界原来的小姐是个十足十的纨绔,疯跑爬树掏鸟蛋,摸鱼逗鸡燎狗毛,破坏力堪比哈士奇,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晏随音初来乍到,见到人想表示一下友好,将将抬起手,还没起势,所有人心有灵犀一点通,清一色地退避三舍。

你好,不约。

以至于她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设定,比如一握手,另一个人就会浑身触电之类的。

那次的任务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学琴棋书画跳跳舞,得到老师的认可就能通关。

众所周知,从90到100很难,那从不及格到及格可应该是手到擒来的。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晏随音毕竟不是真的富家小姐,也能做个好学生,再加上老师们降到谷底的心理预期,算是在众人面前闪亮了一把。

唯有一个教书法的老太太,行事那叫一个古板,而晏随音毛笔字写得不丑,但确实和艺术不沾边。

老太太要求严格,让晏随音翻来覆去地折腾,她几次向那对名义上的“父母”要求换老师都不成,据说不是他们不肯换,而是这个老太太不肯走,就非要教她。

再到后来,她都不敢报有短时间内能回去的希望了,天可怜见,一个好学生成功走上厌学之路。过了很久很久,老太太终于善解人意一回,给了个中规中矩的评价,她才算完成任务。

当时百般烦躁的事情,来到青阳镇本以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随便支个摊儿,给来来往往的行人画幅画,写副字,多少也能挣点钱。

再不济,打工端盘子总行吧?而且这镇上确实许多酒楼都在招工,苍蝇腿也是肉。

但此时,两个人却心情无比郁闷,因为没钱没“身份”甚至不敢找家食肆呆着,只坐在不知谁家的门槛一侧,活像衣冠楚楚的流浪汉。

江迟大咧咧坐着,漫不经心道:“我只听说过古代当官儿的有什么腰牌令牌之类的,没想到就一个镇,竟然也需要身份证。”

他俩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里人的身份证就是一块方正的木头,上面刻着些姓名、年龄之类的身份信息,被称之为镇牌。

想做生意还是去帮工,要是不明明白白把镇牌立在那,绝对是无人问津的。像那几个村子,结合明方的话,有镇牌的人估计不多,除却少数人,其余村民根本没资格来。

他们没有被怀疑然后赶出去,恐怕还是沾了这身衣服的光,就算在这镇上,也比一路见到的大部分人穿得都好。

江迟原本不信邪,刚才四处去看了看,遗憾的是,那些小摊上无一例外都摆着镇牌。偏偏还都是流水线作业,图案精巧复杂不说,还一丝不苟,轻易仿不来。

“谁说不是呢。”晏随音靠在身后的门框上,转头看他,“我感到一种空前绝后地格格不入。”

江迟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道:“怪不得昨天那个,那个谁……哦对,陈莽。”他继续说:“别人提到青阳镇都是一脸讳莫如深,他倒是好,听见了镇这个字一点就着。我当时还奇怪,现在看来,要是我一直生活在这种环境,肯定比他还受不了。”

“你看,这个镇上富得流油,落海村穷成什么样?一个村子有镇牌的一定屈指可数,村民买卖点东西还要经过这些人,谁知道会不会被吃点回扣?陈莽还真没说错,这群人就是道貌岸然,表面君子实则小人!”

“你后悔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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