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春的光景,山巅的晴照来得匆匆,枝头覆着的雪也悄悄然跌落在茫茫的山色之间。
啭啭鸟鸣从山间激越而出,和着强弩之末的凛凛雪风,卷入山中的唯一一处热闹。
一身霜衣袂花盛开的少女腾挪飞身,矫若轻燕。
她的身后缀着几名白衣少年,零零散散,但她一人身先士卒,游刃有余地在山间层林点足飞掠,连一个眼神也不曾施舍给身后那群气喘吁吁的少年。
直到其中一名少年实在经受不住,抱着他早就断裂的断剑放慢步子,叫苦不迭:“师伯、宋师伯!”
被他叫了好几声师伯的宋当歌这才掐了一记手诀,腰间的佩剑带着一尾碧色铮然而出,乖顺地停在她的脚下。
宋当歌转回身来,亭然玉立,嗓音清冷得仿佛雪水激玉:“何事?”
宋当歌的脾气向来不好,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间凝着长年累月的漠然,几个师侄被她这道冰冷的眼神一扫,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垂下头,不自觉地赧然十分。
宋师伯是无一剑圣亲传的弟子之一,是他们一剑山上下视若神祗的存在,这次愿意外出帮扶他们的历练,已经是看在掌教辛苦的份上做出的天大的让步。
——可他们这一程死伤惨重,侥幸留得一命的也有好几个断了本命剑,无法御剑,也跟不上宋师伯的脚程,如此千里急行,早就经受不住了。
“师伯,您……您累不累?”
宋当歌静静地注视了他们一会儿,几个小少年总算认命地露出哀求的神情,苦哈哈地求道:“师伯,我们真不行了。”
宋当歌想了想,俯瞰着一干疲惫不堪的师侄,恩准道:“原地休整。”
少年的欢呼声蓦地炸开,惊动了一树的雪颤颤地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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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没时间听这群小子欢呼的,离开山门已有一月之久,距离上次收到小师弟的传信也有半个月了,虽说小师弟办事向来稳妥,可那件事非同寻常,也不知如今进度如何。
宋当歌满腹疑虑,自然没心思听师侄们的闲话,等她用神识探清了周遭环境,确认没有什么危险,才听到最先开口那个师侄又大着胆子叫她,接连叫了好几声。
直到第五声,宋当歌才回过神来,拂去衣衽上轻飘飘的雪尘,冷冷清清地递去一眼。
“师伯,呃,刚才我们在关心掌教呢……掌教近日心情好像十分不好,您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宋当歌斜他一眼,反问:“关心?”
“好奇嘛……师伯不要动怒呀,当我们没问好了。”师侄讪讪地一笑,不敢触她霉头了。
他们原先是觉得宋师伯性格不好也只是冷淡,还没见过她无端发怒,比之那位喜怒无常的掌教师伯要好上不少,所以才敢冒然发问。
没想到宋师伯也不是善茬,估摸着是不肯透露了。
宋当歌确然不愿透露,但她也忽然怔忡,眼前模模糊糊地现出那位修为远超众人,脾气也臭得惊人的师兄的影子。
你们还能看出近日心情十分不好?
宋当歌暗暗冷笑,掌教师兄的脾气从前就非常不好,只不过那时候有大师兄玲珑心窍,硬是把生人勿近的掌教师兄活生生给说成了害羞腼腆——掌教的气自然都冲大师兄去了,哪有心情搭理其他人。
宋当歌等够了一盏茶的功夫,握上一把细雪,细细地在掌心揉碎,往那皎然似月的横波剑上一浇。
淙淙的雪水争先恐后地从剑身淌下,滴落在地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老旧的剑穗无风自动,轻轻摆了摆。
宋当歌道:“该走了。”
刚被她赏了脸色的师侄们连忙站起来,纷纷抖落身上的雪,规规矩矩地跟在她身后。
宋当歌本想接着照顾那几个无剑可御的师侄,依然用轻身的功法急行赶路,却忽然听见云端一点声响,宋当歌浑身一凛,不等小师侄们问她缘由,只见天上扑来一只晶莹剔透的灵蝶,飘飘然地落在宋当歌探出的指尖。
灵蝶湮灭的瞬间,小师弟的嗓音也钻入她的识海,带着十分的欢喜:“当歌,我找到了!”
于是在师侄们面面相觑的茫然中,素来清冷的宋师伯的脸上炸开一片喜不自禁的笑意。
宋当歌再也没管他们的情绪,兀自召剑出鞘,一跃而上,仿若一道飒然流光,斜斜地刺破天际,无所留恋地独自去了。
“师伯——!?”
无人回应。
宋当歌丝毫没有责任感地把他们撂在了深山老林,七八个小少年急得抓耳挠腮,只能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传声符的画法,唉声叹气地坐回原地,等待一剑山的长辈们的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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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一剑山中,放出灵蝶的小师弟齐嵊也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宋当歌的归来。
在他传出消息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宋当歌果然踏剑而来,尽管风尘仆仆,两眼却亮得离谱。
齐嵊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被他端庄稳重的师姐一把薅住头发,兴冲冲地押回策星楼。
宋当歌很少如此失态,但齐嵊也不比她沉稳多少,两人俱是满眼的喜意。齐嵊稍微定了定神,从一众燃得亮堂堂的灯中挑出当中的一盏早已暗淡的魂灯。
一剑山上唯独策星楼一处几无黑夜,整日亮如白昼,便是因为这些灯。
弟子越繁盛,策星楼便越亮。
摆在策星楼的都是一剑山弟子的魂灯,修为越高,灯便越亮。
同样,人死灯灭,这里只会搁置还在世的弟子的灯。
从下往上便是依次的辈分,他俩的师父和师叔摆在最上,这两盏光也最盛。
稍逊一些的便是第二层的灯,边角镌刻着“姜琰”二字,这便是他俩的掌教师兄。
——然而第二层除却姜琰和他俩的灯,偏还在中间夹着一盏熄灭多年的魂灯,而且它正正中中,紧挨着耀眼非常的姜琰的灯,既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思,又让人觉得十分扎眼。
这是策星楼唯一一盏灭了多年还没被姜琰一剑挑开的灯——或者说,这是唯一一盏,无人敢来挑开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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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嵊把那盏灯暂且搁在桌上,从怀里摸出一卷画轴——这是他的本命法宝。
一剑山上满山的剑修,受了伤都得从外边掳大夫,只出了他这么一个除了剑什么都能玩儿的怪人。
可也幸亏有他,至少一剑山不用再去别的门派抢医修。
“万象图不会失灵吧?”宋当歌等了半晌,也不见画轴反应,又忍不住地担忧起来。
齐嵊扭头盯她一眼,愤怒地质问道:“你会说横波剑不行吗?”
宋当歌默然片刻,目光温柔地望向怀中的横波剑,轻声道:“它敢不行,我就把它给熔了。你敢烧了万象图吗?”
齐嵊:“……”
宋当歌知道他的答案,乐意之至地补充:“我敢。”
应她这声威胁,万象图终于嗡然一响,不情不愿地放出一阵熹微的光,在两人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徐徐展开。
——万象图,三名死生,继死者所留,寻生者所在。
宋当歌这才如释重负,从横波剑上小心取下那枚洗得发白的翠色剑穗,捧在手心沉默地祈愿着。
齐嵊忽然问:“当歌,你信我吗?”
宋当歌默默地一点首,她的手心都在不由自主地沁着汗,齐嵊叹出一声:“那我也信。”
万象图骤然间从图上一剑山所在的地方绽开一朵火花,飘飘地飞悬一会儿。
宋当歌屏息凝神地望着它,齐嵊则深吸一口气,放慢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死生,你可知一剑山无一剑圣门下首徒秦知渡如今所留?”
他是近日才突破了金丹,勉强掌握“死生”的要领,实在不敢托大,只能如此小心地求取线索。
然而那朵火花的微光岿然不动,并无回应。
齐嵊并不气馁,再问:“死生,你可知这盏魂灯之主如今所留?”
火花依然不动,又悄然暗淡许多。
宋当歌的手微微一颤,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戚然:“死生、死生,求你了,你可知赠予我这枚剑穗之人如今所留?”
一阵撩人的轻风从门边贯然而入,翠色剑穗晃了一晃,但那朵火花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并无更多反应。
而它暗淡的速度并未减缓。
齐嵊千辛万苦才找到了死生的法门,谁能料到竟然败在了寻不到和大师兄有着最直接联系的人事物上——这要他们如何甘心!
宋当歌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唇,齐嵊难堪道:“连魂灯也不能找到,莫非大师兄真的已经……?”
那阵风还未停下,齐嵊莫名被吹得发冷,抬起头来望向冷风来处,打算过去合上那扇门。
然而等他抬眼,撞见门边立着的人影时,齐嵊连忙伸手去抓宋当歌,结结巴巴地喊:“师、师兄!”
宋当歌背对着门,全神贯注地思索着何人何事能和大师兄关系更亲近些,没懂齐嵊的惶恐,倒是被他一语激得心头微动,脱口而出:“死生,你可知今一剑山掌教姜琰心系之人如今所……”
火花摇了几下,不顾宋当歌被齐嵊抓起来时的惊忙,兀自要死不活地摇来晃去,终于顽强地飘动几步。
站在门边的人面朝着满堂魂灯,然而熠熠的灯火也照不亮他眼底的阴冷半毫。
他没有关上门,因此门外的风雪仍然趋之若鹜地扑向他。
姜琰垂眸,抬手掸去肩上的雪尘,于是他瘦得出奇的手腕便从宽大的袖中露出,苍白得好似一块天然去雕琢的坚硬的冷玉。
宋当歌颤声开口:“师……师兄。”
姜琰轻轻地应了一声,可他的脸色太不好看,以至于宋当歌只敢低着头,绝不敢和他对视。
姜琰转身关上门,似乎在努力平息他汹汹的怒意和不悦,良久才低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可惜他更不合适这样的柔和,宋当歌依然被他的语气吓得浑身发抖。
姜琰以为她是没有听清,还想再问,宋当歌已在心中默念一遍早死早超生,抢言道:“我们担心大师兄死前给我们留了东西所以才私自用死生图想要探查一番请师兄原谅!”
她一口气说完,接着便低头等待姜琰的怒火。
姜琰不言,但他腰间的步霜剑忽然不可抑止地颤动起来。
宋当歌心下一惊,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撞见姜琰阴寒的半张脸——门已被他合上,可此时的寒意更甚当时的风雪。
姜琰问:“谁告诉你的。”
宋当歌硬着头皮道:“大师兄的本命剑一直没有找回,我们至少该找回他的剑。”
姜琰望她半晌,眼中有风雷汇集。
他摇摇头,再问:“谁告诉你,他死了?”
这次宋当歌只来得及心惊,还没回话,齐嵊的惊呼已从身后传来:“——找到了!”
那朵将灭未灭的火花终于在临死前履行了它的使命,颤颤巍巍地停在地图的某个地方,随后刹那湮灭。
齐嵊怔怔地盯着地图,道:“是凡俗界……眉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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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生故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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