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琰性情之阴冷怪异是在修真界都出了名的,高处不胜寒,脾性孤僻的大能数不胜数,姜琰却能在其中独占鳌头,因性情淡漠喜怒无常而声名远扬,外界大都畏他避他,一剑山上下更对他敬畏兼具。
即使是从小一同长大的齐嵊和宋当歌,也不敢在他跟前折腾。
宋当歌规规矩矩地垂首认错,忽然窥见掌教师兄凝肃的面容,她竟一时记不起这张脸上一次有点喜色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师兄掌教前夕,大师兄亲手给他束冠那次。
“……你哭什么?”
姜琰出声时,宋当歌才意识到一滴泪正摇摇欲坠地垂在她的下巴上,侧颊还有一道鲜明的泪痕。
“二师兄……”宋当歌忍无可忍,终于抬起头来,十七年的情绪彻底爆发,多年的沉默在这时沸成热泪,从她眼里夺眶而出,“我想大师兄了。我…我、我好想大师兄……”
姜琰没有应话。
齐嵊手忙脚乱地给她扯来手帕,素爱插科打诨的小师弟也没吭声,偌大的策星楼中只有宋当歌压抑着的哭声。
她哽咽着解释:“师兄罚我吧。我...我是听说,大师兄或有血脉留在凡俗界......”
这次姜琰抬了头,他的眉心拧得紧,语调也有些颤:“血脉?”
齐嵊拍了拍宋当歌的肩,替她解释道:“……刚才万象图找到的那位,应当就是大师兄的孩子。”
“……”姜琰果然怔在原地,张了好几次口都说不出话,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重复着问:“…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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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山曾是上修界中首屈一指的大门派,不仅因为他们曾镇守封魔结界之东,在三方皆崩时守住了最后一方净土,更因为他们举门剑修,自是所向披靡,尽管日趋没落,却从来没有人敢小觑他们。
一剑山那位神出鬼没云游在外的前掌教无一剑圣算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当中另还有过一位不世出的剑修天才。
——秦知渡,如今已被人淡忘的名字,却在多年前被时人视为一剑山的奇迹之一。
一剑山所述不多的名人录中也记载着他的故事,他是一剑山唯一一个不曾飞升便被载入其中的弟子,连他的世尊无一剑圣也未有此殊荣。
然而姜琰宁可他不要受这殊荣。
秦知渡自幼拜入师门,便因根骨奇佳而被无一剑圣亲自抚养。
在他周岁宴时,五大宗的掌教亲自到场,以卜测天机而闻名的玄机阁琳琅君曾说,他会是五百年内最得天道偏爱的天才。
而他也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年仅十五便一举突破金丹,炼得本命剑,甚至在当时就能力克元婴期的前辈。在无一剑圣失踪后,是秦知渡一人守住了一剑山岌岌可危的威信,当时人皆敬他,唤一声“销尘剑”。
——可他根本没有得到天道的偏爱。
大师兄死在姜琰掌教大典那天,死在二十五岁那年。
“师弟?”秦知渡向他伸出一只手,干净的掌纹在他手心横亘,姜琰看得分明,他的寿命线明明有那么长。
秦知渡弯着眉眼,笑声从他唇齿间散漫地泄出,他说:“别怕,师兄算无遗策,定能护你周全。”
他说他算无遗策,可他死得之仓促,竟然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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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琰闭了闭眼,宋当歌疑心自己在那一霎时窥见了掌教师兄眼底聚起的阴霾,可她来不及问,姜琰已然开口:“我亲自去看。”
“可……”齐嵊悚然一惊,下意识便要反驳,一边扯着宋当歌的袖子一边开口,反被姜琰一记冷淡的眼神刺了个心凉。
姜琰只道:“万象图不会说谎,我亲自去看。”
宋当歌也在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齐嵊的担忧,蹙眉劝阻:“师兄,大师兄已经不在,你…你不要开罪一个孩子。”
姜琰轻轻地应一声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修士与凡人私通,本就是为上修界所不容的罪行,宋当歌怕他为难大师兄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秦知渡竟敢和凡人私通……
姜琰莫名感到一阵子暴躁,他从没想过后来几年性情大变一直游手好闲的大师兄会有孩子留世。
莫非那几年大师兄之所以在修行上如此懈怠,就是因为那个瞒过了整座一剑山的凡界女人?
齐嵊依然忧心忡忡:“师兄日理万机,这么点小事,还是让三师姐代劳吧。”
“我去。”姜琰言简意赅,一锤定音。
他的眸光阴冷至极,齐嵊急得抓耳挠腮,也没敢再出声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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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有个孩子存世。
在齐嵊全力以赴的宣传下,这个消息默默地传遍了整座一剑山,一剑山上下都对此报以期待。
这期待到何种程度呢?至少支撑着一剑山的弟子们都希冀见一眼活人。
“我只能做到这步了。”齐嵊悲痛欲绝,和宋当歌一起为那不曾见面的孩子捏了把汗,“这孩子的性命,最终不还是拿捏在师兄手上么。”
似乎是为了回应弟子们的期待,姜琰就这么丢下了门中琐务,连夜杀去凡界,寻找那个十七年未谋其面的孩子。
销尘剑亡故第十七年,一剑山上下如梦初醒,翘首以待着这位幸运儿的回归。
——他会是大师兄那样的天才吗?
他的母亲又是谁?
要怎样的女人,才能得到如此惊才绝艳的大师兄的青眼,避开一剑山的耳目,独自在凡界留下大师兄的血脉?
他们好奇,姜琰也好奇,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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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俗界眉川的夜是一大片沉凝的静,天沿悬着无边的轻淡的夜雾,烟缭雾横的湖上泊有几只歌舞喧闹的画舫。
幢幢的灯影镌在月上,漫进人间的月色里便多出一味凡人的喜乐,如眉的远山起伏着映入眉川人的眼里,连带着那片月和那些灯。
秦知渡从灯影里豁然刺出,擎着的剑带起一阵飞扬的血光,他的身影和剑上的血一同溅在画舫的窗上。歌女的惊叫姗姗来迟,秦知渡早已融入沉静的夜里,再寻不见身影了。
“杀戮之花,果然名不虚传。”
秦知渡不受他言语干扰,悠悠然地停住步子,俊秀的眉目间满是成竹在胸的风轻云淡。
被他逼在巷尾的男人是方才那一波清剿中唯一的幸存者,此时满脸恼怒,对他干脆果断的出手恨之入骨。
秦知渡揉揉鼻子道:“敢直呼你爷爷的名讳,真不怕折寿。”
那男人冷笑一声:“那姓卫的花了多少钱雇你替他卖命,你以为你真能以一敌百——实话告诉你,你们根本瞒不住,我们早就在此设下埋伏,拿你的命来祭奠刚才那些死在你剑下的兄弟!”
秦知渡皮笑肉不笑:“哦。厉害。”
男人自觉被他轻视,也不再废话,怪笑着打了个响指,恐吓道:“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他的响指打得很响,秦知渡自忖自己恐怕没他打得响,偌大的眉川静得出奇,只能听见他一声声的响指在空巷里尽情发挥。
就是有点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秦知渡看了看他打响指打得通红的指节,关切道,“歇会儿?”
男人没来得及应话,一墙之隔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惊起一大片本在酣眠的鸟,秦知渡堵住耳朵,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脸色迅速灰败。
“你!——你有同伙!?”
秦知渡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正想澄清自己堂堂杀戮之花一向独来独往,只带剑不带同伙,带也不带爱杀猪的同伙,却见男人的胸前迸开一朵鲜艳的血花,一团冷白的剑光从他颓然倒下的身上飞起,如一尾游鱼,飞速窜回主人手中。
男人犹且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秦知渡忽然感到浑身发寒。
他身后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出自他的“同伙”的口中:“转过身来。”
秦知渡身体僵得宛如一根冰棍,却只能转身,踌躇着抬起头。
于是一道高高在上的身影突兀地闯进他眼中,浴着凛冽的月光,剑上寒气砭骨。
白衣的仙人仙姿佚貌,仿佛踏着那轮居高临下的月——他比秋天的月都来得孤高。
步霜剑的剑尖沉默地滴着血,秦知渡拼命抑制住自己可能比被杀的猪还要凄厉的尖叫,竭尽全力地逼自己注视那柄滴血的步霜剑。
——啊,这么多年了,步霜剑还是这么好看。
姜琰从凝霜的屋檐上一跃而下,身后是纷然落地的白霜。
秦知渡下意识后退一步,低头时看见姜琰左手瞬间裂成碎片的地图,他感到一阵子发冷,仿佛那张死无全尸的地图就是他自己。
姜琰微微低身,漂亮的眼眸终于映进了秦知渡满是惊恐的脸。
秦知渡在心中暗自祈求姜琰不要再盯着他看,可姜琰不是神明,听不见他的祷告,足足看了好一阵子,才收回目光。
秦知渡只敢专注地盯着他的鞋面,姜琰的语气又轻又淡,听不出情绪,似乎是欢喜,又似乎是失落,还有点奇奇怪怪的酸意。
但他毕竟开口了。
他说:“你就是……秦知渡的儿子?”
秦知渡抬起头,对上姜琰一张美好得足够让他吞回所有惊愕和恐惧的脸,结结巴巴地:“……啊、啊?”
姜琰皱了皱眉,似乎对他的脑子有点不大满意,但还是换了个问法:“令尊,是叫秦知渡?”
秦知渡依然糊里糊涂,一边在心里不合时宜地庆祝自己喜当爹,一边愣愣地注视着姜琰那张十七年未见,依然出奇好看的脸。
——啊,这么多年了,师弟也还是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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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琰从未见过和秦知渡如此神似的人。
秦知渡殉道时已有二十五岁,可姜琰永远不会忘记他更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和眼前十七八的少年如出一辙。
眉梢尚是年少人的轻狂,眼底却已浸满令人心驰神往的温柔。
……师兄。
姜琰在心底默念一声。
可他很清楚,师兄不会在了。
这个凡人少年和秦知渡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恐怕真的是秦知渡亲生的孩子。
姜琰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他不太会分辨这些情绪,只好暂时收敛起来,冷冷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知渡愣愣地:“秦知渡。”
姜琰呼吸一窒,子犯父讳,是大不敬,可他抬起眼来,望见秦知渡剑眉星目恍如故人的模样,头一次生出这样苟且的希望。
他动了动唇,最后默默道:“也好。”
——真的很像。
就把他当成秦知渡,又有何不可呢?
秦知渡却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秦大柱子秦二狗,叫什么不好,非得实话实说,连忙亡羊补牢地喊道:“之乎者也的之。”
刚说完他就又想给自己一嘴巴,此地无银三百两,叫你欠!
但见师弟声色不动,平静地启唇:“秦之渡。”
“即日起,吾为你师。”
秦知渡:“……”
……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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