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渡也曾听说过琳琅君评价他会是五百年内最得天道优厚的天才的说法,他本人两辈子都对此嗤之以鼻,但如今他也开始疑心这预判还真有可能没说错。
他秦之渡不仅有幸得无一剑圣偏爱,如今又要被一剑山掌教步霜剑纳入门中。
姜琰为人果决,做了决定就不容质疑,秦之渡挠秃了头也想不出二师弟为什么要把他捉回一剑山。
捉拿叛徒他能理解,可把他当他自己的儿子给抓回去当徒弟……?
秦之渡默然片刻,彻底明白了自己和掌教之位无缘的原因。
——大概是脑子不太好使。
但姜琰言真意切,也不像是在讽刺他,倒是偶尔会看着他这张风流如旧的脸微微出神。
秦之渡试探几次,确信姜琰是真把他当成了大师兄的儿子。
……挺好,给自己当儿子,也没吃啥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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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琰的步子停在一座山巅,寻常人只当这里是一处荒山,这时还凝着斑驳的雪,而他衣衫单薄,一身的白衣更胜霜雪。
秦之渡虽然藏身凡界,但修为还在,自然也没有怕冷的道理。
他毕竟活了两世,知道这里就是上修界和凡人界的界点之一。他自己不怕冷,但看着姜琰瘦得离奇,仿佛冷风一吹便要把他刮下山去,秦之渡下意识上前一步,捉上姜琰苍白的手腕。
姜琰侧目望他,秦之渡才自觉失态,收回手道:“你……你不冷吗?”
姜琰的目光扫过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淡淡道:“为师乃修行之人。”
秦之渡傻兮兮地一笑,又听姜琰反问:“你冷了?”
不等秦之渡反应,姜琰已在指尖燃起一簇火光,向他勾了勾手指。秦之渡身子一轻,就被一阵无形的力道拽去姜琰身边。
白衣的仙人瞧着冷冷清清,却把那朵火花往他跟前一递:“拿着。”
秦之渡看得一愣一愣,连忙小心翼翼地捧过那一簇火,姜琰看他神情不甚自然,耐心解释道:“日后你也能学会。”
秦之渡:“……”
秦之渡只觉心里头百花齐放,恨不得下一秒就把整座山头都烧给亲爱的师弟暖手。
这点小术法完全不足让秦之渡发愣,他愣的只是姜琰这样的人,竟然会屈尊给他一介凡人点火。
这要搁在以前,连他这个大师兄都不会有这待遇。
“师、师尊。”秦之渡一边捧着火,一边看姜琰掐诀作法,姜琰修为高深,作阵的同时分神陪他聊天也不算难事。
秦之渡等了半晌,果然听见姜琰轻轻一声“嗯”,淡得出奇,像是飘然落在他心尖的蝶懒懒地扬起头,振了一下翅膀。
秦之渡问:“您为什么收我为徒啊?”
秦之渡实则更想问“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可他尚不敢和姜琰相认,况且姜琰心高气傲,若是发现他身份,恐怕能当场断了这新鲜出炉的师徒名分。
他不是迂腐之人,姜琰乐意收自己做徒弟,那就收了。他不回一剑山不过是怕身份不便作假,谁知道姜琰还能糊里糊涂送他一个秦知渡之子的名分过来,反正他本人是想不到还可以自己给自己当儿子。
姜琰掐诀的手似乎停了片刻,但他很快应道:“与令尊有故。”
秦之渡呼吸一窒,他当然知道这句“有故”是有故到什么程度。
有他亲手把还未结丹的姜琰送上极夜山和高阶魔修鏖战,致使姜琰九死一生险些一命呜呼的故;
有他把堆积如山的宗门琐务一股脑丢给姜琰,逼得姜琰在修炼之余还得分神处理事务的故;
……还有他前脚说完自己算无遗策,后脚便自爆元婴死在姜琰眼前,把这个小少年活生生逼得当日突破元婴,长护一剑山十七年至今的故。
“家父……”秦之渡咬了咬唇,轻声道,“家父说过,有愧于您。”
姜琰没有作声,但他身前的大阵忽然猛然震动起来。姜琰狠狠地振了一下袖,整座山都为之一颤,而被姜琰用灵力护着的秦之渡悄悄抬眼一看,原来是姜琰竟然手误,连结阵都出了岔子。
“…是我打扰师尊了!”
姜琰最是骄傲,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连这么简单的阵法都出错。
秦之渡亡羊补牢地抢先认错,却见姜琰垂着头,辨不清神色,良久才问他:“你多大了?”
秦之渡连忙解释:“这是爹和我娘说过,娘又和我说的。”
姜琰点了点头:“……令慈是?”
秦知渡:“……”
任他三头六臂,能自己给自己当儿子,那也不能自己给自己生儿子啊。
秦之渡咬了咬牙,诺诺道:“她已经过世多年,我们母子形同蝼蚁,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姜琰顿了顿,“你似乎是靠为人卖命谋生,你们应是受过很多苦?”
秦之渡一愣:“还好。他们还不算我一合之敌。”
他这话倒不是冒大,秦之渡的修为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放在上修界都是个中翘楚,更何况凡俗界这些莽夫。
姜琰轻轻一颔首,不予置评,秦之渡不知他这一点头是个什么用意,只得乖乖缀在他身后。
但见姜琰身形如云,轻飘飘地掠过层林,于修士而言,不御剑就算是慢到极致,轻身的功法都仿佛与生俱来。
秦之渡一时倒有些犯难,他毕竟不是凡人,也不知道寻常的人要跟上姜琰的步子该是怎样的状态——但肯定不会是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模样。
算了,做一天徒弟哭一天累。
秦之渡当机立断,先哀哀地叫几声累,等姜琰回神,对上秦之渡一双满是愧疚和委屈的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漫天的风雪直往秦之渡的怀里钻,他的鬓发和外衣都裹满了雪。
他心软了。他心软了。
秦之渡的小心思有些忍不住笑,但又低下头,做出不敢拖累师尊的羞愧模样。
姜琰终于看不下去,伸手向他一招,秦之渡再一次被一阵力道提拉去了姜琰身侧。
只是这次的力比之上次又温柔许多,这便是姜琰一步步的迁就和让步了。
秦之渡落在姜琰身边时,不觉狠嗅了一下姜琰身上疏淡的冷香,那股子香不像是什么香料,更似一阵子梅香的意味。秦之渡忽然想到,从前被人说是不可一世目无下尘的二师弟,如今竟也有了几分温柔的意思——或许这便是姜琰离了他之后的际遇罢。
也不知是要怎样的风霜,才能把这么骄傲的孩子打磨成这般模样。
他心尖还泛着酸,姜琰已经启唇,声音淡漠又凉薄:“待你筑基,再这样废物,就把你丢下山去。”
秦之渡:“……”
秦之渡咬了咬牙,发誓道:“好的师尊,我绝不会给你丢人的师尊。”
姜琰的修为确然足够他傲立一方,秦之渡自忖以姜琰如今的地位,他若当真只是个凡人,姜琰就是真的要丢人丢大发了。
姜琰是何其强硬的人,多少人都在等着他的把柄。
也是因为姜琰的崛起,一剑山才能在无一剑圣失踪和秦知渡殉道后依然位列五大宗之一。虽然不复当时第一宗的盛名,却也是姜琰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才换来的结果。
上修界无一不知步霜剑姜琰的威名,这位仙君的身法和他的行踪一样神秘,他的剑则和他的美貌一样出名。
秦之渡早就丢了那朵火,这时装模作样地往手心呵了口暖气,睁着眼睛瞎扯道:“可我现在也没筑基嘛,师尊,我好冷。”
“师尊”这俩字头一次说还觉得害臊,说多了却十分顺口,秦之渡装嫩装得不亦乐乎,撒娇也是信手拈来。
姜琰似乎不太适应,但也不过犹豫片刻便坦然受之,问:“你在凡人界可有需要道别的故人?”
秦之渡一愣,半晌没应声。
故人……算是有的,但人家早就猜到了他的事,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其实道不道别都无所谓。
而他早就习惯了当年那个雷厉风行的二师弟,如今的步霜剑能考虑到这么细的地步,这才令秦之渡受宠若惊。
姜琰是个天才,无论剑道还是修行,他都是无数人终生不得望其项背的存在——而如此的天才,却最不会安抚人心。姜琰天生一副冷心肠,恐怕就是为飞升证道而生的材料,哪里会懂一般人的七情六欲。
姜琰看出他在走神,略微不满地抿了抿唇,道:“没有就罢了。”
秦之渡笑了笑:“亲人是没有了,交心的朋友也少,往后跟着师尊,不是正要切断尘缘吗?”
姜琰微不可见地一蹙眉:“都没有?”
他初一见到秦之渡,便觉得他和大师兄十分相像,不只是外表,还有举手投足的一些小习惯。
譬如笑时爱弯眼,总是格外真诚的模样,且说话时的语气一直温和守礼,又不至于让人感到疏远,实在和当年的销尘剑如出一辙——这便是血脉的延续罢。
可大师兄从前亲友如云,和谁都能推杯换盏地称兄道弟,似乎没有人不爱他这样的性子——眼前的秦之渡也该如此。
但秦之渡说,并无故人。
像是和他记忆里的秦知渡生生割裂开了……又或者是没有隐藏秦知渡冷漠薄情的那一面。
“有是有的,只是都不至于特意道别。”秦之渡觑了眼姜琰的脸色,这才忽然记起当年的他也是不告而别,连忙亡羊补牢地道,“但也有一些,是不愿让他知道了将至的离别,我一个人难过不舍便足够了。”
“……”姜琰背对着他,秦之渡一时拿不准他态度,许久才听姜琰轻声道,“是。”
所以当年的销尘剑只是难过不舍了殉道的一瞬,步霜剑便为他痛苦了整个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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