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渡永远记得,前世的那一天艳阳高照,一剑山张灯结彩,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等候着即将到来的隆重的盛典。
连最爱开玩笑的师侄也收敛了顽劣,规规矩矩地站在观礼的人群里,引颈仰望着层层玉陛之上,仗剑玉立的华衣青年。
多好的天气啊。
三师妹在他身边帮忙理着衣褶,小师弟则小心翼翼地帮他正冠。
二师弟抱剑倚墙,状似假寐地垂着头。只有秦知渡知道,他浑身都紧绷着——这孩子把大师兄的掌教大典看得比他的生死还要重要。
前世的秦知渡忍俊不禁,捏了把齐嵊笑嘻嘻的脸,转身向姜琰伸出手:“过来,想不想看看下边的人?”
姜琰愣了一下,秦知渡索性自己走去他身边,他比姜琰要高大半个头,捉了姜琰的手腕就走。
姜琰很瘦,腕骨十分突出,且手心都是冰凉的。秦知渡不着痕迹地揉了揉他的手,回身站在他身后,让他和自己一起俯视高台之下的乌压压的人群。
那些都是一剑山的后辈,是一剑山的希望。
“看,”秦知渡依然擎着姜琰的手腕,就着这姿势,偏头朝宋当歌笑,“师尊不在,这就是我们要守护的一剑山。”
还是少年的姜琰被他拘在怀里,俯瞰着一方天下,秦知渡一时记不起来,当时的姜琰到底是什么表情。
姜琰似乎红了耳根,很是可爱。
——可他记不清才是正常的。
毕竟那一世他口口声声说要守护的一剑山,就亡在他的销尘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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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一晚,黑天寒月,他的一身华衣还不及脱下,谁也没被他的动作惊动,他猛地陷进黑甜的梦里,一丝挣扎也来不及。
太多人的剑都不曾拔出,太多人的剑都不敢指向他。
太多人瞠目结舌,连惨叫也来不及,就被他一剑洞穿,结果了性命。
秦知渡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辨不清善恶,分不出是非。
他的剑从未如此果决,只在千里伏尸万里血河之中,在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的时候,感受到莫名的爽快和愉悦。
一剑山上黑云密布,大雨瓢泼,销尘剑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些杀戮从未发生。
秦知渡在茫然之间,终于听见一线微弱的哭音,仿佛自迢遥的千里之外,跋山涉水而来。
“二师兄……大师兄入魔了……!”
…谁入魔了?
秦知渡不知道。
他横剑,凭着多年习剑的本能,向着所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冲撞而去,横披斜掠之间,纷飞的血肉在他眼前接连炸开。
忽然间,秦知渡的耳翼微微一动。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销尘,蹑手蹑脚地,也狠辣非常地向墙角蜷缩的一团黑影刺去。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刺进人的血肉,回应他的是一声激鸣的金石声。
他抬起双眼,却看不清眼前的人,秦知渡感觉对方在飞快地说些什么,但他听不清,也不愿意听,索性再次提剑,发狂似地砍向对方。
这世上少有人能挡住一剑山门下弟子的剑,要挡住一剑山新任掌教的剑,更是几近于无。
——除非这把剑,也同样诞自一剑山。
姜琰自爆金丹时,秦知渡才在粉身碎骨的痛苦中找回一丝清明。
姜琰已经被他的剑刺得遍体鳞伤,连那张漂亮的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血痕。
秦知渡还有些恍惚,除却烈焰灼身的痛苦,他只能看见姜琰夺眶而出的泪,正不遗余力地洗着他脸上的血污。
秦知渡忽然有些印象,他似乎听见了一声轰鸣,之后便和姜琰一同卷在了这场痛苦之中。
姜琰紧紧地抱着他,印象中的二师弟从不曾这样主动。
他想起来了。
姜琰的嘴唇一张一合,分明是说,“对不起”。
对不起,大师兄。
他和姜琰一起殒身于那场爆炸,姜琰平日看着冷淡,没想到自爆金丹的威力也如此不可小觑。
疯狂燃烧的火舌舐上他们的衣角,蚀骨的滚烫彻头彻尾地潜入他的骨缝,把他的茫然都灼成灰烬。
秦知渡愣愣地,他想,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
可他的愧意终于连同姜琰这个人一起,彻底地分崩离析。
秦知渡再睁眼时,正躺在他洞府里的那张雕花大床上。
旁人居住的洞府常常是堆积如山的天材地宝,秦知渡不一样,他的洞府里总是备着凡人才用的家具,这张床的雕花还是他自己一笔一笔刻的,刻的是他们师门四人从小到大的一些场景。
原先的床,直刻到了他们得到失踪已久的无一剑圣的传信——令他为一剑山掌教。
秦知渡想,还好,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等他撑了个懒腰,忽然瞥见雕花大床的木板竟还留了一半的空余——这一次的床,竟然只刻到了他陪姜琰去到神冢请剑。
“……”秦知渡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他连忙调动周身灵力,才发现,他的境界竟然堪堪只到元婴。
现在是姜琰请剑那年,年不过十五,他也只是弱冠。
……原来不是噩梦,而是重活一世。
秦知渡低下头,看见自己干净温热的双手,指上覆着不少老茧,都是他从前勤奋练剑的证明。
但他的手心总是温暖柔软,也因为此,冬天时,那些还惧寒冷的后辈总爱求他牵手。
而这双牵过数不胜数的晚辈的手,也沾过数不胜数的同门的血。
他是一剑山的下一代掌教,被琳琅君赞为最受天道偏爱的天才,被齐嵊夸成一剑山史上最英明的掌教——却在掌教首日亲手屠了一剑山满门,逼死了一剑山最有天赋的师弟。
罪无可恕。
那天秦知渡兀自呆坐了很久,才强迫自己从尸山血海的记忆里找出一点关于灾难来由的东西——他恐怕是被魔修下了魔种。
——魔种。
一剑山满门剑修,而他名列前茅,向来在屠魔的战役中锋芒毕露,魔物们会想到控制他来摧毁一剑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秦知渡却不敢去想,他到底是怎样中的魔种。
前世一剑山上下四百三十六人,他几乎能认得每一张脸,每个人都那么真诚——可若不是内鬼,每一次战役都全须全尾的他又是在哪里中了圈套,又怎么可能刚刚好地在至关重要的掌教大典当日,把同门杀了个干净?
他被控制了这般久,杀性重到那种程度,逼得姜琰自爆金丹才能换他清醒一瞬——这绝不是初下的魔种,得是积年累月才能有的结果。
那么……谁是内鬼?
内鬼是在什么时候下的手?
秦知渡忽然想起,距离掌教大典还剩五年,这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已经中招了?
姜琰在他面前一向冷静自持,从不失态,前世将死之时,竟是他第一次见到姜琰流泪。
……师弟啊。
-
“上来。”
秦之渡回过神,慌里慌张抬起眼,才看见姜琰肃着眉眼,立于步霜剑上,正向他探出一只手。
秦之渡连忙拽住他的手,故作狼狈地爬上步霜剑。
姜琰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又飞快地掐了个手诀,步霜剑立时腾空而起,飞窜而去。
姜琰早就给他施了避风诀,因此秦之渡丝毫不觉吃力,他也不恐高,缀在姜琰身后并不会难熬。
姜琰忽然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秦之渡一愣,旋即笑着应道:“想起一个故人。”
“……不去告别?”姜琰再问。
秦之渡摇摇头,答非所问:“他从来不让我失望。”
像他当年发现二师弟并没有和他一起重活一世之后,有人来问他何时启程驰援极夜山。
一剑山除了无一剑圣和还在生死关中的师叔,竟然只有他能提出来撑个场面。
可他还记得前世的自己便是在极夜山一役九死一生,也大放异彩。
于是秦知渡低眉不言,兀自逗弄着齐嵊的蛐蛐,吊儿郎当道:“让姜琰去吧。”
姜琰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那一战,姜琰奄奄一息,可好歹是从那处地狱里爬回一剑山,一战成名。
-
秦之渡注视着眼前这位新晋的师尊,如今的姜琰已经和他差不多高,可还是瘦得过分。
若不是这些年听得步霜剑的赫赫威名,谁会想到,那样叱咤风云的一位大能,竟然只是这样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就是这样的姜琰,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无论是前世,还是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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