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有了魂灯，还是因为姜琰亲自监督，总之万象图终于靠谱许多，须臾便化为眉川地图，火花毫不迟疑地稳落在某地。

齐嵊哆哆嗦嗦地趴过去看，一字一顿地读：“一……言？”

楼明止下意识瞥了一眼姜琰的脸色，后者神情阴沉，问：“一言？”

“啊，但是现在……”楼明止又看了一眼那朵渐飞渐远的火花，踌躇道，“……他之前在那个……一言堂，现在不在了……在郊外，不太好找。”

楼明止主动补充：“一言堂是江湖侠客群聚之地，掌柜的姓阮，是远近闻名的医者，时常外出义诊。这家医馆应当知道不少江湖上的消息，但它受‘杀戮之花’的庇护，所以也没有人敢招惹阮掌柜，秩序一向很好。”

“嗯。”姜琰平静地接过那张地图，片刻记住了一言堂的位置，便还给齐嵊。

杀戮之花——他有印象，有人这样叫过秦之渡。

想来，这里就是秦之渡故人所在之地……也可能是秦知渡以前生活的地方。

姜琰淡道：“我去找他。”

齐嵊如释重负：“师兄亲自出马，当然再好不过。”

这时却听一旁的楼家人里突然传来一声畏畏缩缩的抱怨，原是有人拧着眉头，嘟囔着说：“这位仙长……你若是好人，就送佛送到西，倒是说明白害了我爹的真凶是谁呀？这样吊着我们，人心惶惶的……”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寻常人也能听见，更何况是姜琰这样的修者。

下一刻便听楼明月急声制止：“十四！”

姜琰正要跨过门槛，听得这句，方回首蹙眉，不耐应道：“废物都爱麻烦好人？”

楼明月骇得面如土色，连忙解释：“对不住、对不住，仙长勿恼，我弟弟绝无此意。”

刚麻烦完姜琰的齐嵊：“……”

楼明止被说得面上通红，忙解围道：“掌教师伯，您先忙吧……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姜琰才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有几分误伤的意思，但他向来不知悔改，只是微微颔首，“一剑山没有废物，只是不长于此。齐嵊，你来查办此事，若遇阻碍，可寄灵蝶传讯与我。”

他言未罢，目光落至楼明月的身上，忽而皱起眉，冷声道：“周身魔气肆虐，恐怕令尊正是替你挡下了死劫。”

楼明止浑身一颤：“五哥身上也有魔气？”

姜琰修为高深，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可以一眼看透，但见问话的人是楼明止，才按下点隐隐约约的不耐烦，点首道：“若不抓紧时间，想是没几日了。”

接着便是人群中传来连声的尖叫，都恨不能远远地离开楼明月，楼明月也被说得一愣，还是楼老太爷连拄拐杖，面如土色地跪倒在地，惊惶道：“——仙长！仙长！救救我孙儿，求您救救我孙儿！”

姜琰却没答应，立时振袖纵身，霎时不见了身影。

可姜琰是跑路了，齐嵊三人却不能跑，楼老太爷二话不说调转方向，一把拉住齐嵊的袖子，老泪纵横。

楼家人一边远离楼明月，一边也跟着楼老太爷跪向齐嵊，仿佛他不拿出个解决办法，一家人便要热热闹闹地长跪不起一般。

齐嵊不过金丹修为，哪能一眼看穿，只恨不能把楼明月脱个干净，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观察一下到底是哪里有魔气。

却是莫衔梅犹豫着插言问：“魔物只杀你家的人，那必定有原因……但没杀这位公子，或许是没轮到他，也或许是对他没那么怨恨。”

楼家人悚然一惊，连忙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近段时间得罪的人。

楼明止也是惊惧不已，下意识攥紧了楼明月的衣袖，带着哭腔回忆：“五哥怎么会得罪人呢？他性格最好，从来不会和人争吵的。”

“……别怕呀，十九。”楼明月也是面如金纸，却强撑着安抚弟弟，“我胆子大，才不会被这种事吓到呢。”

却是楼家人中的另一个青年人，突然叫嚷：“明月——会不会是那外地女人，被爹赶走之后便有心坑害你们！”

楼明月脸色骤变：“你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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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姜琰行走眉川，一路飞檐走壁。他对此处地界不熟，方才瞥了一眼地图，也总觉得方向不对。

亏得一言堂门匾够大够显眼，姜琰足在眉川寻了半个晚上，总算见到一言堂的大门。

一言堂修得中规中矩，不如楼府那般粉墙环护，但也别有一番风格。

眉川时值初春，一言堂收了悬挂的医旗，此时碧瓦覆雪，悬灯映着楼外横梅。姜琰看得心动，莫名看出几分熟悉的意思，连带着步子也顿了片刻，走进客栈时不自觉地放缓声息。

堂中没有别人，只有掌柜，正手指拨着算盘，清脆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姜琰走近过去，见他身形颀长瘦削，肤白胜雪，正捧着一只手炉，高束的玉冠一丝不苟，披着一件霜白的貂皮大氅，丝毫不像入夜之后凡人该有的倦怠模样。

阮歆察觉到有人靠近，也随之抬起眼来，两人对上双眸，俱是一怔。

姜琰早前猜到秦之渡的故人便是一言堂的哪位，加上一言堂门外那树病梅，他此刻看来，只觉得此处和一剑山极为相似。

而眼前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掌柜，和他的相貌竟也有五六成肖似。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一言堂的故人果然不只是秦之渡的故人，还是……秦知渡的故人？

阮歆猜到他的来意，也只为两人极为相似的容貌惊了片刻，转而展眉衔笑，冲他点了点头：“鄙姓阮，仙长，请先入座罢。”

“……多谢。”姜琰莫名感到一阵口干，一句话也问不出，只能按照阮歆所说，随意找了根长凳坐下。

阮歆为他倒好茶水，取来火炉点上，再将柜台上的烛台挪至姜琰所坐的那处的桌上。

这些小二负责的事，由他做来竟也不显殷勤谄媚，只是规规矩矩地做好，摆袖挪身间别有一番清贵之意。

这个人……很不寻常。

师兄在凡间结识的都是这样的人吗？

……江晏如又会是怎样的人？

阮歆不知他的想法，呷了一口茶，淡道：“您来此处，是想打听些什么事呢？”

姜琰原本只想来问秦之渡的去处，这时有了阮歆或许是秦知渡故人的猜测，又不免忐忑起来，一改素日淡漠疏离的模样，反而比阮歆焦虑许多。

沉默良久，姜琰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问……秦之渡的去处。”

“……不问别的？”阮歆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他的选择。

姜琰顿了顿，似乎经历了许久的挣扎，额上甚至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可他还是摇摇头，低声说：“师兄有他的用意。”

秦知渡既然瞒着他，或许是因为不放心他，或许是因为觉得这件事不值一提……但，既然大师兄认为他没有知道的必要，那他也愿意不知全貌。

姜琰从未想过忤逆师兄的意愿，所以他愿意忍住好奇，只当他的大师兄算无遗策、用心匪浅，如此而已。

阮歆眉梢微动，颇为惊奇。

但他和姜琰不同，他对秦知渡没有绝对的崇拜，他和秦知渡只是平等的友人关系。

因此，秦之渡拜托他办好什么事，他便要办好这件事，其余的纰漏，当然要让秦之渡自己去摆平。

“很遗憾，唯独他的去向，连我也不知道。”阮歆心平气和地呷一口茶，“但我想知道，您和秦知渡的关系……嗯，我是说，以前的那个秦知渡。”

“……”姜琰默然起身，淡道，“无可奉告。”

阮歆不料他这么决绝，连忙抢在他离开一言堂的前一瞬开口：“您不想知道江晏如？”

姜琰的动作踉跄了一瞬，却坚决地挣扎着，依然没有转身。

“您和秦知渡是同门吧？他很强吗？有您厉害吗？”

姜琰扶剑的手都在发颤，他咬着唇，犹疑了很久，才道：“……没有人会比他强。”

阮歆愣了片刻，脱口而出：“那他当初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什么？”姜琰猛地回身，错愕地问，“受伤？什么时候？”

自从他十五岁那年，极夜山一役凯旋成名，秦知渡再也没有参与过任何战役，他恨不得把秦知渡永永远远地护在平海楼里，怎么可能会让秦知渡受伤？

阮歆心中暗悔，改口道：“我是说……怎么会留下江晏如他们……孤儿寡母。”

“……”

这句话显然是触了姜琰的逆鳞，阮歆都不需要抬头，就能猜到对方此时山雨欲来的脸色。

本就冷清的初春，因着这位的动怒，阮歆只觉得手炉和烤炉都失了温暖，他整个人都被困在隆冬之中。

杀意。

从他暗示了秦知渡“死亡”这件事开始，对方再也没有按捺他的杀意。

即便是上修界的仙长，也还是会这样轻易地被撩动怒火，只凭一个“死”了整整十七年的人？

姜琰忍下怒火，彻底远离了那张桌子，临出门前，回头望见那盏摇曳的烛火，和垂头不语的阮歆，姜琰道：“你是他的朋友，我不杀你。”

阮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听姜琰续道：“但他没有死，秦之渡不是孤儿。”

“……是吗？”

姜琰眼神冰冷地凝视着他，极认真地点点头，道：“他会回来的。”

阮歆定了定神，偷眼觑见姜琰阴沉的脸。

他忽然发出一声轻笑，目光一错不错地停在姜琰那张和自己肖似的脸上：“……原来如此。”

难怪初遇时，秦知渡看见他，会露出那样惊慌却毫不设防的表情。

难怪秦知渡声名鹊起之后，依然只选择和他为伴。

难怪……秦知渡对他的信赖，像是与生俱来。

——原来如此。

秦知渡不舍的，从来都不是他阮歆。

姜琰不解他语意，略略蹙眉。

阮歆摇摇头，含笑道：“是，仙长，您说得对……他会回去的。”

他已经回去了，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