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远川如眉9

秦之渡是被堂中的喧闹声吵醒的。

昆仑镜已经够他烦的,这边却还没完事,秦之渡快要忍不住心里的怨气,先放出神识探了探情况。

似乎是楼家人发现了阮歆衣衫上沾染的血迹,正在问责阮歆,为何夜间私会白意秋。

齐嵊在一旁和稀泥,姜琰还不知去向。

而阮歆自然不予理会。

他一向对熙和坊的住户横眉冷眼,千金求他看病都不一定能请动这位。这次若不是关乎秦之渡的安危,恐怕他也不会亲自前来。

秦之渡倒是听出了齐嵊那态度,根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好起身更衣,打算趁着姜琰没到,先赶去劝一下架。

可惜不等他出门,姜琰已经先他一步露面,眼底俱是阴霾,仿佛下一刻便要血洗楼府。

能屈能伸的楼家人息声了,秦之渡突然觉得这家人有点可怜。

等他急急忙忙地赶过去,齐嵊正被姜琰骂得抬不起头。

白意秋还在押送途中,姜琰瞥了一眼天边的日头,情绪起伏不定,看见秦之渡也没多言。

秦之渡识眼色地跟去他身后缀着,几人便都屏息等着白意秋。

齐嵊抱头蹲在一边,还不忘委委屈屈地叮嘱:“师兄,咱们先说好,不能动刑啊。她又不是一剑山的人,私自用刑对你名声不好。”

姜琰哼笑一声:“若你之前问出了结果,也不需要我来用刑。”

齐嵊忸怩道:“呀,我也要爱惜名声的嘛。”

姜琰没有搭理他,兀自瞑目稍息了。

不久,楼明止和莫衔梅带着白意秋过来,而她甫一到场,竟有几分神采飞扬的意思,见了姜琰,没等其他人说话,白意秋率先扬起个明艳的笑来。

她笑得很漂亮,和秦之渡记忆里毫无二致。

昨夜的一番对谈,白意秋果真做出了取舍,此时此刻她只不卑不亢地扬着下巴,和前几天在南郊求情的人截然不同。

如她这般生于上修界的天之骄女,本就该是骄傲无匹的。

齐嵊皱了皱眉头,问:“你笑什么?”

白意秋道:“我笑我的事,与你何干?”

“你还是不愿说出真相吗?”

“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疑似不该知道真相的齐嵊面上一急,想到自家师兄尚在身后,差点就想戳着她脑门骂愚不可及。

姜琰却不变色,依然眸光沉静地注视着她,只是片刻,打断了齐嵊还要继续的质询:“搜魂。”

“听见没有,搜……”齐嵊言语一顿,猝不及防地回过头,“啊?师、师兄?搜魂?!”

-

搜魂乃是上修界的禁术,修为更高、神识更强的人大都可以通过搜魂获得对方的所有记忆。

但是稍有不慎,被搜魂的一方就会从此沦为痴人,不仅丧失重新修行的能力,也很难有机会记起往事。

于绝大多数修者而言,搜魂之后的生不如死,愚昧而不自知,远比寻常的死亡更为煎熬。

因为此举过于残忍,自封魔结界完成之后,一剑老祖和其余几位大能便约定俗成,上修界修者一律不得妄动搜魂之术,违者皆需在五年内前往大陆中央的神冢领罚。

为保公平,惩罚程度都由神冢的那位老怪物来作裁决——那位的裁判标准一概不明,但是古往今来,很少有全须全尾从刑罚里出来的修者。

然而不去领罚的人,老怪物便会亲自出山捉拿。那位的修为据传早已超过飞升,不知缘由地盘踞在上修界,总之绝非寻常修者能招架。

-

姜琰神情淡淡:“她不愿说,就搜魂罢。”

“不、不是,师兄……搜魂的话,她……”齐嵊压根没想过这茬,听见自家师兄把“搜魂”说得如此轻巧,只觉一阵后怕,“她的修途……就完了啊。”

姜琰冷哼一声:“妇人之仁。”随后他便上前,伸出右手,迎上白意秋毫无惧色的脸,“神冢的刑罚,我自去请罪。”

“等——”秦之渡下意识跟着上前,姜琰却已经运功,秦之渡看得心惊肉跳,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虽然搜魂的确算得上退无可退时的上上之策,但神冢的刑罚岂容儿戏……姜琰自恃修为,可在老怪物面前也形同草芥,秦之渡怎么能忍心看他受罚。

——况且,白意秋历经两世,神魂不知该有多强大……若是神魂不如对方还强行搜魂,以白意秋睚眦必报的个性,等待姜琰的只怕是比搜魂本身更恐怖的反噬。

秦之渡心下一横,猛一飞扑挡至白意秋的身前。

姜琰不及收手,一道灵力顿时涌进秦之渡的识海。但他好歹没有继续,而是蓦地停下动作,掐断了与那道灵力的连接。

“秦、之、渡!”

姜琰字字都迸着火星,眼见着秦之渡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一旁的莫衔梅一声惊呼,忙扑上前扶住秦之渡摇摇欲坠的身体。阮歆也随之瞳孔骤缩,禁不住上前为他诊脉。

秦之渡咬破了舌尖,惨惨戚戚吐出一口血来。

姜琰的表情立即紧张起来,他下意识道:“别动!”

妈的,好悬。

要是姜琰再继续下去,就该发现他的神魂也远胜出窍期了。

“师尊……”秦之渡悄悄捏了一下阮歆的手,示意自己无碍,接着道,“白意秋……曾也是我的嫂……婶婶。阮叔在此,我不想让他伤心……”

并没有伤心的阮歆:“………”

孝死他了。

“渡渡,只要你没事就好。”阮歆低头说着,手指猛掐秦之渡的虎口,“可真是吓坏叔叔了,呵呵。”

秦之渡吃痛,神色更加痛苦,姜琰的眉头也为之一动,吃了这招苦肉计,果然没有继续搜魂的意思。

白意秋却只是眉眼带笑地端详姜琰,待他神情恢复自然,方轻轻一叹。

“只是出窍期?”白意秋笑说,“那你徒弟还真是救了你。”

姜琰略微蹙眉。

“这世间锻炼神魂的法子可多了去,”白意秋偏了偏头,眼中满是戏谑,“您要杀我,绰绰有余。但搜魂么,阁下还是年轻了些。”

姜琰不发一言,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突然问:“你认识我?”

“原本是不认识,但听过您的大名。现今见到您的模样,立即知道了——步霜剑阁下,一剑山现在的掌教么。”白意秋道,“让我见楼郎。”

姜琰还未出声,大家却都听见了一阵吵闹。

原是楼明月推开围成人墙的楼家人,捧着手里的一只鹦鹉,不要命似的飞奔而来。

秦之渡唯恐姜琰又生出搜魂楼明月的念头,赶紧伸手拉了拉姜琰的衣袖。

姜琰略略蹙眉,终究没有多说,稍稍一让身位,任凭楼明月扑在白意秋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堂中寂静,隐约可闻楼明月的呜咽。

那鹦鹉扑腾着翅膀,绕着两位主人打转,忙不迭地叫唤着:“小废物、小废物!”

楼明月没有和它计较,只是拼尽全身力气地搂抱着白意秋。

“小娘子、小娘子!”鹦鹉又换了个方向,脆声嚷嚷,“恭喜发财!”

白意秋被束缚着身体,只能扬起脸,竭尽全力地挂着笑。

这鹦鹉乃是楼明月送她的生辰礼物。

修者漫长的生命里,早已记不清所谓的生辰,每每被人问起,白意秋也只是胡诌一个敷衍了事。

但楼明月却对此格外上心,每一年都坚持送她花样百出的礼物。

便如这不懂事的鹦鹉。

齐嵊上前,拍了拍姜琰的肩,轻声问:“师兄,这魔种之事……”

“带回上修界,彻查。”

齐嵊轻轻一叹:“那我去把楼明月送走。”

姜琰不予置评,默许了他的提议。

-

鹦鹉还在喋喋不休,两人似乎要抱到天荒地老。

齐嵊实在于心不忍,但还是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楼明月的肩。

楼明月回过头,眼眸还是一片充血的通红。

齐嵊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楼明月便瞪大双眼,坚决地摇头。

而白意秋偏首哼笑,三人神态各异,秦之渡看着也觉可怜。

接着,齐嵊的神情强硬了些,楼明月的神情变得踌躇,众人便见着楼明月松开手,白意秋安抚似的对他点头。

再接着,齐嵊一声惊叫。

众人下意识地追去目光,却见白光一掠,竟是楼明月猛然拔出了齐嵊腰间佩剑,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捅。

——这一剑,刺穿了白意秋的心脏。

只一霎时,破肉的声响仿佛一道炸在所有人心底的雷声。

秦之渡错愕地回过头,入眼只有楼明月满是血色的脸庞,顿觉一阵耳鸣。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楼明月?

白意秋会死,所有人都知道。

秦之渡犹豫过,是自己结果了她,还是交给姜琰,或者把齐嵊逼急了,甚至是让楼明止亲手报仇雪恨。

但怎么会是楼明月?

姜琰似乎也有几分惊讶,久久没有反应。

他们身后的阮歆竟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夺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握着剑的楼明月,伸手去探白意秋的脉门。

但白意秋显然并非诈死,阮歆表情越发严肃,他眼前的女人已然气绝。

秦之渡亦上前,抬手去试白意秋的鼻息,趁机送了一丝灵力过去。

可也只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秦之渡回过身,望向姜琰,轻轻摇头。

齐嵊立刻把楼明月按在地上,劈手夺下佩剑,恶声恶气地问:“理由?!”

楼明月却似精神恍惚,嘴里念叨不止,都是些不成句的字词。

下一刻,他头一歪,带着一身白意秋的血,彻底晕了过去。

“……”姜琰默然,扶剑的手逐渐握紧,嗓音低沉,“查。”

楼家人鸦雀无声,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片刻之间天翻地覆的场景。

认定的凶手白意秋猝然离世,动手的是他们原以为一定会包庇白意秋的楼五。

众人寂静中,阮歆先开口了:“我要带她走。”

“不行,我们要查清魔种之事……”齐嵊下意识回绝。

阮歆却横眼望向秦之渡,声音冷若寒冰:“秦知渡,你说呢?”

秦之渡:“……”

其余人都还疑心他为何要问一个小弟子的意见,唯独秦之渡心中有数,阮歆这是动了真火,在拿他的身份威胁他出言相助。

……他又怎么舍得白意秋死后还受折辱,可姜琰名义上是他师尊,师尊的意思更不容忤逆。

秦之渡只觉得两难,根本把握不准插话的理由。

“小秦说情也不行,这女子和魔种关联甚多,这次不查清真相,整个眉川都岌岌可危。”齐嵊显然也有些怒意,说话都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你是想包庇前妻?当心我把你一起押回去,都按魔种论处。上修界的规矩保护凡人,可不保护魔种。”

阮歆冷笑着看他,淡道:“我若是魔种,当年秦知渡不也没有发现?”

“魔种岂是肉眼可以发现……等等,当年?”齐嵊言语停住,下意识看向姜琰。

姜琰看上去依然平静,但并未出声。

齐嵊猛然反应过来,颤着声音问,“……你说的是,我们的大师兄?”

秦之渡这才找到插话的时机,立马插足战局,把本就混乱的局面带得更乱:“阮叔是爹的挚友,他的人品,我和爹都信得过。”

“……大师兄的朋友,那……”齐嵊也现出几分尴尬。

他原本只当阮歆是秦之渡的朋友,没想到还能和他大师兄也有交情,这便不好意思再威胁了,只能放软语气,小声说,“那……掌教师兄怎么看?”

秦之渡侧头看向姜琰,低声问:“算我作保,先让阮叔带她回去落葬。师尊以为如何?”

姜琰反问:“你有思路了?”

“……我只是认为,弃子的价值已经没那么大了。”秦之渡顿了顿,目光落在楼明月的身上,“他更有用。”

姜琰望他一眼,看不出什么心情,却道:“照办。”

秦之渡稍稍松了口气,余光瞧见阮歆正试图背起白意秋,却因身子孱弱,一时间竟然没能如意。

秦之渡上前帮他抬了一把,对上阮歆素来冷清的眼,下意识道:“软……阮叔,我送你吧。”

“……不用了。”阮歆沉默地望着他,随后转身,艰难地举步往外走,轻声道,“假如方便,劳你在头七之后,将我的手炉带来南郊五里。多谢。”

在他们的身后,名为“小五”的鹦鹉不知人情,依旧绕着它的主人打转。

小五的声音濒临嘶哑,但仍一声连一声地叫:“小废物、小废物——”

没有人在意它,只有秦之渡回了一次眸。

它扑腾翅膀,自己叫着:“小废物平安喜乐——小废物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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