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秦之渡惊声叫住他,在一刹那,他险些想要直呼姜琰大名。
姜琰这一举动,已经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明牌挑衅了。
糊涂、天大的糊涂,都怪他太过纵容姜琰,连这偏执的个性也甚少约束。
……若是陆晚秋突然发难、若是陆晚秋突然发难。
他的神识早已笼罩了整座晚秋台,此处有出窍大圆满的陆晚秋,和出窍初期两人、元婴二十余人、金丹筑基若干……
丹田里的销尘剑轻轻动了动。
秦之渡的声音轻了一点:“师尊,不要冲动。”
若是陆晚秋突然发难……
能杀。
僵持许久,陆小秋也开了口:“师尊,销尘剑之事是全上修界的遗憾,您不也时常为前辈惋惜么?”
“师尊,”秦之渡拉了拉姜琰的衣袖,“陆掌门也是为大局着想,您何必误会她的好意。”
姜琰没有做声,陆晚秋却冷哼出声。
半晌,陆晚秋坐回位置,寒声道:“他这是心魔发作了。”
果然,姜琰的脸色比先前苍白许多,扶剑的右手也随之轻颤。
他的眼眸通红一片,牙关咬得很紧,似乎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进行着一场艰苦的拉锯。
秦之渡闻言一惊,连忙扶住姜琰的胳膊,陆晚秋出手,但在姜琰后颈一劈,姜琰骤然软倒下去。
只是临阖眸的那一刻,他仍执拗地把秦之渡护在身后,并紧紧攥着秦之渡的手。
……心魔。
秦之渡不曾有过心魔,也鲜少见过心魔。
活了两辈子,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心魔发作——这时的姜琰,根本就连个筑基修者都不如,羸弱得不堪一击,这要他怎么放心让姜琰一人去北境涉险?
“不用紧张。”陆晚秋道,“他性情如此,我习惯了。”
秦之渡怔忡片刻,轻轻一礼:“多谢陆掌门体谅。”
“不用讲这些虚礼,销尘剑与你的关系,我也听姜琰说了。”陆晚秋压根没再管昏睡的姜琰,反而颇有兴致地打量秦之渡,“据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性格也很相近。我没见过销尘剑,见一眼你,也还不错。”
秦之渡悄悄试了一下姜琰的呼吸,又用灵力检查一番,确定姜琰只是暂时昏睡,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专心和陆晚秋周旋。
“我对父亲也了解不多,都是听别人说起,并不知晓他和我有多相似。”
“哦?可我见到你,倒觉得气质不俗,一点也不像刚刚筑基的小弟子,还以为是哪家坐镇宗派的前辈呢。”
“多谢陆掌门抬举,”秦之渡滴水不漏地笑着,“弟子愧不敢当。”
陆晚秋看他片刻,也厌倦了这样的客套,随口问:“那你知道为什么修者大都以神魂结契吗?”
秦之渡不语,只等她自接后话。
“神魂有损,轻则寡情,重则失忆。有些宗派结契,会收下门生的一丝神魂,少了那些无关痛痒的人情,对门生的修行也大有裨益。”陆晚秋点点案几,接着说,“其中你们一剑山又最特别——一剑山的门生割舍的神魂最多,修行最快,感情也最淡薄。所以外人常说,一剑山上无风月,寸心寸剑俱霜雪。”
秦之渡没有开口辩解,因为陆晚秋说的的确是事实。
“秦小公子,”陆晚秋望着他的眉眼,淡问,“你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神魂,恐怕已经危及记忆了吧?”
秦之渡低眉凛然,他从未考虑过这些。
就算姜琰提起过神魂之事,他也只担心因此被姜琰怀疑自己的身份。至于记忆,没有人单独问过,他也没有察觉过不对。
记忆的最初还可以追溯到前世拜师,他甚至能记清秦灼把姜琰带回师门前,和他日常笑闹的那些日子。
最近,也可以翻回前一刻,姜琰心魔发作的那一会儿,他没有任何记不清的意思。
“可是,我能记清。”秦之渡反复回忆了无数遍,细致到前世第一次见到姜琰,姜琰的衣衫上有四个补丁,这种细节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秦之渡抬起头,确切无比地回答:“父亲、母亲、师尊、同门、友人……我都能记清。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您。”
陆晚秋的神情变了刹那,或许是秦之渡的语气足够真挚,让她也不由得相信了秦之渡的回答。
陆晚秋颇觉头疼:“我也没失去过这么多神魂,不知道所谓的失去记忆,到底是失去哪些记忆。但你若真的忘了事,想来你的故人亲友也会提醒一二。你若这么笃定,我也拿不准主意了。”
这件事只能搁置。
陆晚秋作为当今上修界公认的第一医修,连她都说拿不准,便是真的拿不准,秦之渡也强求不得。
还是只能静观其变。
秦之渡心里琢磨,莫非他忘记的事,就是有人给他下魔种的事?
可是怎么会这么恰好,仅仅这一个矛盾点,就刚刚好地覆盖在这里……失去神魂所导致的失忆,不该巧合到这种地步罢。
“罢了罢了,改日再议。我看你也活蹦乱跳,没什么大问题。”
陆晚秋的态度相当洒脱,当即喝干了杯中茶水,坦然道:“杀也杀不得,治也治不了,你就当在晚秋台玩乐几天,有什么需求尽管找我就是。”
“……多谢陆掌门。”秦之渡心里难免有点失望,但陆晚秋也留意到他的变化,摆摆手安抚说:“从前少有缺失神魂到如此地步的,我就不曾钻研。现如今有了你这病例,等我闲下来,自然会帮你想想办法,时间还多,不用忧心。”
秦之渡两辈子都和陆晚秋交情不深,也不曾有过什么正面接触,没想到对方刚被姜琰摆了脸色还能这样大度,秦之渡顿时有些内疚。
又听陆晚秋自言自语地嘟囔说:“方才我的态度也凶了点,估计吓到你了,还说了不少销尘剑。我当然没有说他该死的意思,你可别信姜琰那死心眼。就当是向销尘剑道歉,你的事,我也会上心的。”
……可真有面子啊,我。
秦之渡哑然失笑,低声道:“该是弟子向掌门道歉,师尊虽然态度激烈了些,但也请您原谅他绝无恶意,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嗯?无所谓啊。”陆晚秋完全没有计较,“姜琰的性格我当然了解,我们在极夜山的时候就认识,当时便说要去一剑山拜访令尊,打算聘姜琰为妻,可惜回来之后一直没找到机会……”
秦之渡双目圆瞪:“??????”
啊?啊?啊?
……你做梦、你做梦!!!
我一剑山人,怎能嫁为人/妻?!
“咳、咳咳咳——”秦之渡差点被口水呛过去半条命,一时瞪大了眼,连声道,“您、您和师尊……”
陆晚秋挑眉淡淡:“玩笑而已,姜琰自然是不愿意。”
秦之渡如释重负。
“不过从前不愿意,我猜他是心有所属。现在不愿意,想是因为他已没心思再分给这些事了。”
秦之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您是说?”
“销尘剑是为天下死,任谁见了都得惭愧。”陆晚秋把玩着空空如也的茶杯,低声说,“而姜琰恨这天下,他是巴不得所有人都死绝了,却又不舍得销尘剑的牺牲成了浪费。”
“其实,我们也都明白……他恨天下,又何尝不是更恨他自己。”
-
在陆小秋的帮助下,秦之渡成功把姜琰扶上了床榻。
他返回自己的客房,方见窗外掠来一只灵蝶,在附近徘徊许久。
——是莫衔梅。
秦之渡关上房门,确定四下无人,灵蝶悠悠传话:
“之渡,你在外边可还安好?北边天冷,你虽已筑基,却不比掌教的底子,千万保重身体。另外,楼明月身上并无魔种,但他昏沉不醒,不便提审,齐师叔已经将搜查范围扩大至整个熙和坊,相信不久便可查出当日的真凶。”
没有魔种。
秦之渡掐灭了灵蝶,思绪又有些乱。
理论上,楼明月应当对白意秋情根深种,说他自觉主动杀了白意秋……总有些奇怪,而齐嵊选择了调查魔种,也的确是正常人的第一反应。
……但结果是没有找到魔种,这便很不简单。
………或者,杀白意秋就是楼明月自愿所为?
他出于什么目的、或者被什么人胁迫,或者是白意秋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总之,他没有受类似魔种这样的精神控制,自发地杀了白意秋。
秦之渡不禁悚然,立刻召一只灵蝶,准备将自己的猜想说给莫衔梅。
却只一瞬,他又住了声。
如果楼明月真是受人胁迫,就说明幕后真凶距离他们非常之近,近到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和楼明月进行交流。
齐嵊只是个金丹修者,他不能拿他们的安危冒险。
心念电转,秦之渡最终选择了几句嘘寒问暖的关心话,而把有关楼明月的怀疑都咽了回去。
其实并不是什么很复杂的思路,齐嵊自己也多半能推测到……重点是要护住齐嵊他们才行。
而那之后,莫衔梅的灵蝶每天都会飞来一只,例行向他汇报眉川的进度,也向他问一些关切的话。
秦之渡都一一回复,也借着这几天的休整,潜心巩固了一下他的修为。
他现如今是化神中期,后期的瓶颈已经隐隐松动,或许这次深入雪族遗址,就可以找到突破的契机。
姜琰的心魔很快被压了下去,但为免二度发作,陆晚秋坚决把他扣留在晚秋台看诊。
一连多天,秦之渡都只能眼见着姜琰脸色阴沉得任由陆晚秋施为。
倒也别有一番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到了第八天,莫衔梅的灵蝶没有来。
第九天,没有来。
第十天,秦之渡发去一只灵蝶问候情况。
等到第十一天,月上中天时,莫衔梅的灵蝶姗姗来迟。
灵蝶振了振翅膀,那边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秦之渡正想着是不是莫衔梅这段时间都太累了,没话想讲,却听灵蝶那边传来一声轻叹。
莫衔梅的声音不复平日温柔,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不安。
“之渡,楼明月醒了。”
接着他说:“但齐师叔失踪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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