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衔梅拉开门时,对上的便是秦之渡神情严肃的脸。
秦之渡一路上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从来没想过眉川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样了无生气,像是从众生趋之若鹜、堪称极乐的云端,一刹那陨落成一滩腐朽的、衰败的、恶臭的烂泥。
他的神识徘徊在一言堂前,可是一言堂大门紧闭,杳无人声。
只有那一树病梅如旧,好像染了鲜血,红得更加艳烈。
秦之渡不敢再找了,他看见红梅树干上的血手印,却不敢去查那上边有没有阮歆的踪迹。
怎么可以这么荒芜?
这里怎么会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眉川?
——这些血,为什么这么像前世的一剑山?
南郊五里的坟冢倒是依旧,有人及时布了结界,现在没有眉川人能够离开眉川地界,去南郊打扰白意秋安眠的魂灵。
……前世的眉川也遭遇此劫的吗?
他不知道。
前世此时,他已经连同整座一剑山葬在皑皑的白雪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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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衔梅先向陆晚秋行了礼,陆晚秋随他进府,秦之渡也举步,跟在他俩身后,茫茫然地晃进楼府。
他本以为自己会先等来姜琰的怒骂,但他不及走至客厅,已经被人拉了一把手腕。
后者见了他的模样更是眉飞色舞,兴奋不已地扳过他的肩膀,惊喜道:“阿秦?!”
秦之渡猛一激灵,回过神来,对上眼前那张略有些陌生的面容:“……嗯?”
迟别恨双眼通红,眼神在他周身一扫,便激动难平地把他搂进怀里:“阿秦!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阿秦,你没死,我就说你怎么会死呢,你这么厉害……”
陆晚秋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替他解释:“迟别恨,他不是销尘剑。”
“怎么不是?他叫秦知渡,又是一剑山的人,长得也和阿秦一模一样……”迟别恨突然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眼,错愕道,“等等,阿秦,你怎么……你怎么只有筑基修为了?”
秦之渡:“………”
傻了吧,因为我是我儿子。
迟别恨的神情很严肃,眼里的关心和震惊都不似作伪。
从他的表现上来看,他们确实是故人。
秦之渡在脑子里翻找了许久,终于从无数张匆匆一瞥的人脸里翻找出一位和眼前人相似的面容。
这人就在极夜山里,尸山血海之中,和姜琰一起抵死鏖战。
记得他到最后一刻也没丢下重伤濒死的姜琰,见到自己时的第一反应还是保护姜琰。
就是那个……
——那个谁?
咳。
修真岁月都是千百年计的,怎么能苛求他把每一个小少年都记进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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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换上礼貌的笑容,轻轻挣开迟别恨的束缚,耐心解释:“晚辈秦之渡,之乎者也的之,师从步霜剑姜掌教。家父秦知渡,人称销尘剑,或许才是您要找的人。”
迟别恨怔忡许久,眼眸含泪,追去摸他手骨:“鬼扯!你明明就是阿秦,你……你骨龄怎么会才十八?”
秦之渡满含歉意地一礼:“晚辈所言皆是事实,一剑山的师兄弟尽可作证。”
“迟陵主,”莫衔梅上前一挡,不着痕迹地推开迟别恨的手,护着秦之渡道,“之渡所言非虚,在下愿意作证。您今日忧心过重,先行休息罢。”
迟别恨犹不死心,眼神掠过莫衔梅,怔怔地停在秦之渡的眉眼之间:“阿秦、阿秦哥哥,是我啊,你怎么把我也忘了?你救过我……在极夜山,救了姜琰,再救的我。”
秦之渡眉尖一跳,下意识想叫他住嘴,可陆晚秋已经听见他的话,当即回过头来,狐疑问:“极夜山?秦知渡什么时候去了极夜山?”
“你们当然不知道,阿秦当时是……”迟别恨言语一顿,记起了十多年前秦知渡的叮嘱,终究只是咬咬牙,假笑说,“所以阿秦竟然有过心上人?爷俩长得还真像,一看就是亲生的。”
秦之渡松了口气。
“那小秦跟着姜琰会不会受气,跟着那个棺材脸肯定难受死了。不如跟我回风陵?你爹对我有恩,我当老大,你就是老二。”
秦之渡客气婉拒:“劳您费心,师尊待我很好。”
倒是陆晚秋眼尖,突然瞧见了迟别恨脖子上一道浅浅的血痕,蹙眉问:“迟别恨,你又跟姜琰打架了?”
“是他打我,我都没来得及还手。”迟别恨说起这事就来气,“我就说了句阿秦,他发火了,不准我叫阿秦——说什么一剑山的烈士,不许别人直呼其名。”
陆晚秋抱臂冷笑,嘲道:“你也算命大,还敢叫这么亲近。”
“你们懂什么?一个人□□陨灭是死,可当活着的人都不记得他名字,这人才会彻底消失。大家都只记得销尘剑,万一没人就记得秦知渡了呢?销尘剑厉害,可阿秦本身也值得记住啊。”
秦之渡默不作声,听见耳畔陆晚秋认真说教的声音:“如果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姜琰一定第一个飞升——上赶着长生不老,把他大师兄的名字刻在骨子里都来不及。安心吧,就算没你惦记,你的阿秦哥哥也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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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和迟别恨发生的交流增多,与他有关的记忆也逐渐回笼。
第二世的极夜山里,他的确结识了一个不曾过问名字的小少年。
那时,姜琰动身驰援,秦知渡谎称闭关,却把自己的神魂强行分出一丝附在步霜剑上,以便时刻关注姜琰。
但那一丝神魂不久后便消失无踪,与此同时,前线死伤无数的噩耗也不断传回一剑山。
于是他便悄然出关,在一剑山上下皆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姜琰暗淡的魂灯,孤身深入极夜山。
魂灯的光芒越发微弱,极夜山里魔气盘旋,万籁死寂,秦知渡找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可姜琰还是杳无音讯。
他只能一路杀过去,杀进极夜山的最深处,秦知渡满浴鲜血,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魔气寸寸蚕食。
连同嗓子一起,也被腐蚀得厉害。
直到极夜山魂灯的光芒还剩最后一丝。
他擎剑斩灭眼前黝黑的魔物,血雨腥风中,他终于望见了遥远的某处,一具深黑色的巨影拔地而起。
前世,就是他一人仗剑,亲自斩杀了这只祸首。
心念电转,秦知渡纵身向着巨影所在飞掠而去。
横飞的血肉或与他擦肩、或溅满他的校服,秦知渡都只能孤注一掷地奔向那个应许之地。
浓烟沉瘴,秦知渡擦去脸颊不慎沾染的一点血。
巨影前,两名少年一站一伏,秦知渡手中的魂灯猛然绽亮一瞬。
站着的少年正竭力扶着战友,似乎下一秒,他们就要一起被这魔物活活杀死。
可下一秒,先魔物一步来至的却是一阵拂面雪风,少年眯起眼,在恶臭的血腥味中,一道身影挡在了他们面前。
秦知渡双手握剑,血衣猎猎,气势磅礴如海。
如蒙天赦,少年满眼都是惊艳。
“退后。”眼前人说,“小孩,保护好我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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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后来他就再一次重演前世,独自剁碎了那只修行千年余的魔物。
因为有不知名少年这么一个目击证人,使得秦知渡没能如愿把功劳全都让给姜琰,只好与少年约定,无论何人问起,都不能透露自己来过极夜山的事。
“您刚才叫了姜琰师弟,那您一定就是——”
“嘘。”
秦知渡在唇前竖起手指,皱眉说:“尤其要瞒姜琰,知道吗?”
虽然并不理解他的苦衷,但不妨碍迟别恨无条件的服从:
“是!阿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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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近落山,过不了多久,暮色就会降临,蛰伏的魔物们也会开始活动。
“那么,大家就按照掌教所说,各自行动吧。”
莫衔梅毕竟是姜琰手下的人,一剑山门生对他的提议都没有异议,纷纷整理行装,按照先前分配好的任务前往目的地。
而莫衔梅向来细心,比其他人都要更早一步发现秦之渡的沉默。
等其他人都走出一段,他才悄悄侧过头,小声提醒:“之渡,阮大夫不在隔离点,要叫人帮忙留意一下吗?”
“不用,”秦之渡撑起笑容,同样小声地说,“我知道。”
莫衔梅满眼关切,犹豫着问:“那你要和我一起吗?”
“这就不啦,有意外的话要给我传灵蝶。”秦之渡拍拍他的肩膀,又朝迟别恨的方向努努嘴,“喏,有出窍期的大能护着你,我也放心。”
莫衔梅却没被他糊弄过去:“你有其他打算吗?”
秦之渡坦然笑说:“是,我遇到变故也会及时告诉衔梅的。”
莫衔梅的嘴唇动了动,但终归没有多说,只是冲他笑着点点头。
“我们都会平安回来。”
秦之渡眨了眨眼,应道:“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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