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时,眉川飞着雨,北边的隔离点最先传来一声惨叫。
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嘶吼和痛哭,伴随着铿锵的刀剑声,落地如雷,振聋发聩。
他要去找阮歆。
秦之渡踏着破碎的哭叫一路向南,白日偷摸藏起来的眉川人中也有染了魔气的人,这时候都走上街头,手握一切具有攻击性的农具,双眼通红地拼命厮杀。
倒不是修者们不想管,而是情况紧急,单是一个白天,根本不可能安抚好整个眉川。
但这一夜之后,等太阳再出来,修者们一定会安顿好这些不懂事的人。
只不过他们能安顿的也只有活过今晚的人。
-
秦之渡身形如云,独自飘过眉川的墙头檐角,几滴血溅在他的衣袂。
他的目光在那几滴血渍上逡巡片刻,随后化身如雨,掠过一片混乱的人群。
紧接着,数道灵光在他身后迸发,宛如游走其间的灵蛇,极快地绞杀了其中失控最甚的几人,余下一律绑好,撂在墙角。
尚且留存几分神智的人喘着粗气,还未染上魔气的都谢天谢地,除了地上的血,街道安静得与往常无异。
至于秦之渡本人,早已拂衣行远。
眉川的结界并非姜琰所布——毕竟他很清楚,姜琰根本不长于结界。
一剑山的剑修大都是以杀止杀,需要隔绝外界的时候也只能留一道灵力为障,谁敢擅闯就冲过去大杀一场。
所以眼前这道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着的结界,一看不可能是姜琰的手笔。
秦之渡停下步子,抬手抚摩眉川边缘处的结界,烫热的灼烧感立时攀上他的指尖。
这是一道很陌生的阵法——虽然除了聚魔阵他看什么都很陌生就是了。
但没影响,自古一剑破万法,这世上能拦住销尘剑的结界,连玄机阁也少有。
然而销尘剑未及出鞘,但闻风声如奏,雨点如鼓,间或几声剑鸣,那也是从南边的隔离点传来的打斗声。
——随后有笛声响了。
秦之渡耳尖微动,搓搓指腹,转回过身,来人没让他等太久,须臾便现出身形,明黄的衣衫在黑夜里格外亮眼。
眼前的烈火骤时乖顺许多,秦之渡低眼看向自己手指,刚才被烫得通红的指尖也飞快地消去痕迹,完好如初。
迟别恨把那笛子收回乾坤袖中,右手扶着剑柄,问:“你一个人来这里,有何图……”
质问在他嘴边打了个弯儿,迟别恨瞪着秦之渡那张熟悉的脸,改口说,“遇到危险怎么办?”
秦之渡从善如流地向他一礼:“迟陵主。”
“你别这么叫我。”迟别恨略有几分委屈地抓抓头发,低声道,“你叫我别的吧,比如阿迟什么的。”
秦之渡摸摸鼻子,没有多说。
“先说明白,我可没有故意跟踪你。”迟别恨一本正经地竖起三根手指发誓,“只是刚好看见你一个人在这边,怕你出事,所以才……”
这解释如果是真的,也算是好事,至少他没有看见自己出手伤人。
秦之渡摇摇头:“多谢您为我治好了烫伤。”
“太见外了,阿秦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别客气。”迟别恨的笑容灿烂无比,“阿秦对我有再造之恩,如果姜琰对你不好,你大可直接来风陵找我。”
秦之渡轻轻颔首,未置可否。
迟别恨听他说起烫伤,又多出几分关切之色:“你找得到风陵吗?我给你留几只灵蝶吧。对了,这点火也会把你烫伤,姜琰都没给你什么法宝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脱下自己的外衫,“你先穿着,这件天蚕衣水火不侵,虽然有点旧……等我回去风陵,再带一件去一剑山给你。”
秦之渡不知道该怎样和他对话。
迟别恨毕竟是唯二之一知道极夜山一役的真相的人。
当初是他拼着筋脉俱裂的威胁,在一片狼藉之中杀死了那只复制了护法痴部分能力的巨魔。而这场无人见证的战斗,在后来也因为归功无主,被大多数人默认成姜琰的成名之战。
——虽然姜琰本人一直予以否认,但迟别恨对姜琰的厌恶一多半都来自于此。
他当时逼迫迟别恨以神魂立誓,不会将这件事外传。
但他一直都无法解释这样做的缘由,只能任由迟别恨误会他是个万事以姜琰为先的无脑师兄。
至于迟别恨近几年为何更加嫉恨姜琰……或许也是因为他的事吧。
“多谢您的美意,但确实不必了。”秦之渡想通其中关节,对迟别恨的态度难免软下几分,客客气气地避开他递来的天蚕衣,尽量不去看迟别恨受伤的眼,“不过晚辈有事需要离开眉川,不知……阿迟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迟别恨原本因为他的动作僵了一瞬,又在他说到“阿迟”时双眼骤亮,忙不迭地答应:“好!”
相比之下,眉川外反而比眉川内要安全。只是草率解开结界可能会导致携带魔种的人员外流,再想抓回就有些麻烦,所以修者们才一刀切地封锁了眉川。
但迟别恨显然对秦之渡完全没有怀疑——秦之渡甚至觉得,即便他身上真的有魔种,迟别恨也会毫不犹豫地包庇他夜逃八百。
秦之渡不忍和他对视,唯恐对上那双热诚的眼,只能略略偏头,道一声谢。
迟别恨一面掐诀,一面和他聊天:“今天我说你筑基修为,不是看不起你,因为原以为你是阿秦,所以才很惊讶。其实十八岁就筑基,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天赋了,假以时日,阿秦也会为你骄傲。”
秦之渡眼见着眼前的烈焰逐渐分出一道足够一人通过的裂缝,即便是布下结界的迟别恨本人,要维持这么一道恰到好处的通道也有几分吃力。
这小孩是真的在竭尽全力地帮助他。
而且和当年一样,不问缘由,不问因果。
“阿迟,谢谢你。”秦之渡临举步时侧头瞥他,语气难得有些愧疚。
迟别恨空不出手,只冲他摇头:“可惜我还要去保护那个炼气期的小弟子,不能陪你了。这道裂缝只能维持一刻钟,切记不要耽误太久。”他想了想,又送去几只灵蝶,“出了意外尽管发灵蝶找我,不要逞能。”
秦之渡颔首谢过,迈出半步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回首补充道:“对了阿迟,笛子很好听。”
迟别恨愣了愣,不觉烧红了脸,欲盖弥彰地侧头掩饰:“也就一般啦!你、你要是喜欢……”
“有空的话,我会去风陵找你学笛子的。”
迟别恨双眸骤亮,秦之渡甚至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竖起的狗狗耳朵:“好,一言为定!”
-
南郊的风雨更急,秦之渡蹈着满地泥流一路飞奔。
当初的他在上修界也算长袖善舞,可惜时隔十七年,从陌生的风陵就可看出,他掌握的情报都已过时,和现在的格局全然不同了。而陆晚秋和迟别恨皆非等闲,今朝能够同仇敌忾当然是好事,可将来若发生分歧,恐怕现在的一剑山很难扛住这样的压力。
但当务之急还是眉川魔种,以及阮歆的安危。
南郊五里处的孤冢如旧,残余的香烛孤零零地立在坟前,偶有凛风吹过,撞在那方石碑上沉沉作响。
秦之渡掌心灵光大盛,石碑被他照亮大半,依然是“白氏女”三字——沾了血。
而那坟冢四周,零零散散毫无规矩地种了几株梅。
不大好看,不像阮歆的品味。
风雨渐止,很静。
“白意秋,我来看你。”秦之渡屈膝蹲下,伸手揩去碑上的一点水痕,干涸的血渍被他拿雨水润湿了再擦,三两下便干净如初,“顺便扫墓。”
四下寂寂,只有他低语的回音。
秦之渡一面理着坟前的香烛,一面略略握拳,周围隐匿的魔物便都被收束在一处,不等他拔剑,灵流掠如利刃,刹那斩灭。
都是些灵识未开的低阶魔物,少数几只披了人皮,斩开后只剩一地衣物。
秦之渡做完这一切,才站起身子,拍拍发麻的小腿。
良久,秦之渡扬起笑:“真的不来见见我吗?”
“你能看见我?”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应,秦之渡得以稍稍松了口气。
“很遗憾,我的修为还是更高你一筹。”
月光不可触及的地方,终于走出一道身影。
对方的眼眸是滴血一样的红,捧着那只极少释手的手炉,乌发雪衣,一丝不苟。
秦之渡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自己终于找到了阮歆,还是难过是在此情此景,遇到这样的阮歆。
“软软,你要不要和我聊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