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歆的眼睛是诡异的鲜红。
他素衣木簪,如往日一般朴素无华,但那双眼睛却是令人失神的冶艳,阮歆也因此顿失了平时给人的镇静自持之感。
阮歆身后,是席天卷地一般浓烈的魔气。
秦之渡略有些吃惊,但面上不动。
他自己中过魔种,可当时来不及抱镜自窥,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连外表都发生变化。
而眼前这个陌生的阮歆浑身魔气四溢,比路上遇到的那些眉川居民都要浓重几分,根本压不住——因此,阮歆到底中了多久的魔种,他完全无法推测。
该怎么办?
即使送去隔离点,这种程度的魔气,根本药石罔效,一定会被姜琰直接赐死。
……可是阮歆他还没有杀人吧?
像阮歆这样的烂好人,即使中了魔种,也不会随意滥杀的。
秦之渡的呼吸都打着颤,销尘剑在他的丹田里蠢蠢欲动,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绝不能慌。
至少不能再任由阮歆单独行动。
深呼吸,秦之渡定了定神,主动开口:“软软,这里不安全,你跟我回去。”
阮歆眼波不动:“回哪?”
秦之渡向他伸出手,佯作平静地柔声道:“你不相信我?我们回一言堂,我会保护你的。”
“……我信你。”阮歆凝视着他神情的细微变化,问,“但是我中了魔种,是吗?”
秦之渡长眉微蹙,随后摇头:“那不重要。”
阮歆笑了起来:“你难道不送我去隔离点?”
“我没有这样打算。”秦之渡低声解释,“我一个人就能照顾好你,所以不会带你去隔离点。”
“你会的。”阮歆神情严肃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会的。”
阮歆说得很认真,却不像是在发泄什么怨气,而是很庄重很认真地在阐述一件事实。
秦之渡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固执于这件事,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建议:“那我留在这里陪你。”
阮歆摇了摇头,依然端着手炉,半晌,终于举步向他走来。
他的步子很慢,但两人间距不远,因而只是几息,阮歆便已走至他身前。
可他没有停步。
阮歆依旧往前走着,和秦之渡擦肩而过。
秦之渡微怔,下意识转身拉他胳膊,阮歆这才回头,眉眼弯弯:“怎么了?”
“……你去哪?”
阮歆说:“我回眉川。”
秦之渡脸色发白,道:“我陪你。”
阮歆摇头,拂开他停在自己臂间的手。
他略略歪了一下脑袋,嘴唇擦过秦之渡的耳畔,低声说:“我回眉川,”顿了顿,“——去杀人。”
秦之渡浑身一凛,立即反手捉他的手腕,然而阮歆的身形已在片刻之间飘远,遥隔数尺,向他轻轻颔首。
“阮歆!”秦之渡登时夺步去追,但阮歆的身子掠得飞快,须臾便和他差距更大,秦之渡急得脸色发白,“阮歆你给我回来!”
再也顾不得隐藏实力,秦之渡的身形纵如轻烟,如影随形地贴上阮歆的动作。
阮歆横臂格住他的手,而秦之渡一击未成,再出一掌,这是两人第一次拳脚相见。阮歆并不是他的对手,神态却极平静,游刃有余地接连挡下数招,率先急出热汗的竟是秦之渡。
秦之渡趁着间隙,飞快问:“谁给你下的魔种?多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阮歆在拳脚间隙中紧锁起眉,似乎在斟酌他的问句,“……不能说。”
秦之渡咬咬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阮歆躲避不及,被他逮了个正着。
“阮歆,你给我说清楚!你根本就不是刚中的魔种——是白意秋?是白意秋给你下的魔种?”
阮歆不愿和他为敌,原本还有几分手下留情的意思,听见这话登时眉眼一肃,冷脸道:“与她无关。”
秦之渡恨得牙痒,脱口问:“那究竟是谁?!”
可阮歆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眼神中意味莫名。
秦之渡一时间来不及反应,只见阮歆的身上从四肢烧起黑色的火光。
当火舌舐上秦之渡手背时,砭骨的寒意穿透他的皮肤,秦之渡本能地一缩手,而阮歆整个人都已化为一道黑烟,顷刻湮灭。
——阮歆从他手里溜了。
秦之渡怔忡许久,方才那一股魔气的余韵还在他眼前重演一般。
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过足够穿过他护体灵力的魔气了——但阮歆可以。
这已根本不是几天就能修出的结果,这是十年、二十年、数十年都不一定能达到的境界。
秦之渡的余光还可瞥见眉川结界上燃烧着的烈火,仿佛在这里都能感受到那份扑面而来的热意,烫得他不敢动作,周身都是不敢细想的冷汗。
他突然懂得了白意秋的那些欲言又止。
白意秋隐瞒的何止是眉川一案的幕后主使,还有不胜其数的从犯,和名为阮歆的帮凶。
还追吗?
——可那是阮歆啊。
十七年朝夕相处,他明明应该最了解、也最相信阮歆。
阮歆怎么可能杀人呢?
而他怔愣之间,一只灵蝶穿过万丈烈火,带着将灭未灭的一身火光,颤颤巍巍,低飞而来。
秦之渡接住灵蝶,只听见莫衔梅颤抖的声音:“之渡,楼府着火了——黑色的火,灭不了……”
黑色的火。
秦之渡一个趔趄,心中寒意骤起,终于明白了阮歆所说的“去杀人”。
他在为白意秋报仇?
不、不对,白意秋是被楼明月杀死的,但如果没有姜琰,白意秋根本不会这么快就落网,更不可能这么快就殒在楼明月的手上。
那么……
——姜琰!
秦之渡瞳孔微缩,立时掐诀飞身,缩地成寸,朝眉川直掠而去。
迟别恨原先替他开拓的通道早已合拢,秦之渡想也未想,抬手,擎剑,剑光如雪,霎时间破开重重烈火。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收敛,强大的神识顷刻扫遍眉川每一处角落,一丁点痕迹都没有再放过。
-
与此同时,迟别恨原本攥着莫衔梅的手倏地一松。
他们刚刚才从那场陡然间冲天而起的火光里侥幸逃出,连莫衔梅雪白的衣袂都被灼得焦黑。
除却剑法,迟别恨也算半个纵火的行家,可这还是他头一次遇上比自己来势更猛的烈火,对方还透着一股子魔气,显然来者不善。
莫衔梅下意识侧头,却见迟别恨半跪在地,单手捂着心口,额上青筋暴跳。
“迟陵主?!”
迟别恨稍稍抬手,忍住心中剧烈的不安,凝眉道:“无碍。”
莫衔梅把他扶起来,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迟别恨微微侧目,错愕道:“你感受不到?”
“——刚才有大能的灵识压境……好强。”迟别恨喃喃半晌,回神道,“是你们那位祖宗出山了?”
强悍霸道到这种程度的神识,当今上修界也屈指可数。
而这道神识显然来自剑修,其中掺杂的凛冽剑意和杀气,都是剑修这样血肉淬剑的修者才能带来的压力。
除了一剑山上闭关的流宵剑任平生,他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但莫衔梅立即摇头,反驳道:“任师叔祖闭的是生死关,不会轻易出关。”
迟别恨默然。
生死关,顾名思义,除却飞升,便只剩死路一条。
——但上修界已有近五百年无人飞升了,除了早夭的秦知渡曾被誉为最有希望飞升的天才,其他人,即便是距离天道最接近的琳琅君,也不敢说自己能有机缘飞升。
那究竟是谁?
陆晚秋原本正劈砍斜掠的动作突然一滞,紧接着长刀拄地,身后正替伤员治伤的晚秋台弟子亦是踉跄,通通面无血色地望向陆晚秋。
好在那道神识只是一掠即过,并没有多余的恶意。
饶是如此,陆晚秋的识海依旧激荡不止,她连忙咬破唇角,定了定神,飞快地掂刀起身,挡住从一名门生背后扑袭而去的魔物。
“掌门!方才那道灵识是……”
“与我等无关,”陆晚秋神色凝重,“继续救人。”
迟别恨的灵蝶翩然而至,陆晚秋不消多理,猜也知道他是来说方才那道神识的事。
可惜玄机阁距离太远,并未派人驰援,浮玉楼又还在路上耽搁,只凭他们三家人马,哪里分得出多余的精力去顾及什么突然入世的大能。
无论来者是敌是友,都只能听天由命而已。
-
而引得众人惊悸的秦之渡,此时正停在无人过问的一言堂。
他比平时的少年身形拔高了几寸,这才是他原本应有的身高体型。
一言堂前的那棵梅树彻底死了,周身都是盘桓不去的魔气。
秦之渡途径梅树时,略略顿了一下步子,侧头看向那棵枯死的梅树。
它的枝节上原本应该点着许多殷红的梅,凌寒而放,风骨傲然,此时却遍寻不得当时的生机,好像过去的岁月也都烟消云散一般。
秦之渡瞑目片刻,手中的销尘剑掠如疾风,蓦然砍下枯树的主干。
梅树摇晃半晌,秦之渡抬手,轻轻一推,几乎与一言堂同寿的梅树轰然倒地,激起尘土飞扬。
秦之渡在脸上扣了半张面具,五官顷刻间发生变化。随后他举步走进一言堂,合上门的刹那,堂外的打杀声尽皆远去,独留堂中一片昏暗。
柜台处亮着一盏烛,霜白轻袍的男子坐在微光之下,摇曳的烛火在他的发间跳跃。
姜琰手里捧着一本偏厚的账簿,抬眼望向眼前容貌陌生的男子,合上账簿,淡淡问:“你在找这本账簿?”
那是阮歆从不现于人前的账簿,秦之渡对他百依百顺,从前也鲜少过问,这时见到这本账簿,才有几分拨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姜琰望着眼前人,刚才的灵识格外强大,恐怕多半就来自于他:“你和阮歆是什么关系?”
但对方依然没有回应,只是沉默不语地立在他面前。
“……”姜琰顿了顿,目光落在来者手里的剑上,那把剑上显然被人用灵力做了一套假象,看上去平平无奇,姜琰复问,“你究竟是何人?”
秦之渡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最放心的就是姜琰,于是极夜山放他去,掌门也让他当,就连眉川动乱,他也总想着交由姜琰来主持大局。
怎么能不放心呢,姜琰可是他最信任的师弟。
但是当他在二十二年前发现姜琰的魂灯暗淡,听说极夜山一役死伤过半;
当他意识到阮歆的实力极有可能不在自己之下,而这样强大的阮歆或许会对姜琰出手——
二十二年前满身浴血的少年姜琰突然在他脑海里浮现。
少年擎着那把求来不久的步霜剑,踩在尸山血海之上,随后双眼一闭,倒在自己眼前。
秦之渡握着销尘剑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他开口,声音沙哑到极致:“我没有找账簿。”
姜琰微怔,看见对方双眼通红,隐忍着巨大的后怕,接着说:“我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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