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山神君7

入目是白雪皑皑,红梅点点,秦之渡垂着头跟在齐嵊身后,听他唱独角戏一般给他介绍各处建筑。

秦之渡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些地方,毕竟这一剑山的每一处墙角、每一个狗洞,每一树盛开如燃的梅、每一片纷然而落的雪,都是他回避了十七年之久的死生故人。

而今重逢,他的赧然丝毫不逊于在凡人界遇上姜琰的那一刻。

“……小秦?”

秦之渡扬起头看向齐嵊,齐嵊笑叹道:“又走神?……和我小时候一样。若被你爹逮住了,是要揍屁股的。”

秦之渡勉强地笑笑,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当然记得从前总在练剑时偷懒的齐嵊,可他从不曾揍过齐嵊的屁股,至多是骂他几句,不过齐嵊喜欢诋毁他的名誉,就由他去吧。

齐嵊见他笑得牵强,也没再多说,只是他一向耐心,依旧温声软语地哄他:“在想什么?”

秦之渡不敢和他实话实说,只能闭着眼睛瞎扯:“担心我天赋不好,辱没了师门的名声。”

齐嵊拍拍他肩膀,劝道:“别担心,掌教师兄从不收弟子,既然他肯收下你,必然是看中你天资不俗,有心栽培,你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况且方才你在寒玉梯的表现,已经是百年难遇,恐怕稍加点拨,不日便可进入筑基境。”

“天赋好的小辈比比皆是,”秦之渡问,“小师叔,师尊他为什么选我?”

齐嵊一愣,眼帘垂下些许,颇有几分心虚道:“许是你天资比那些人还要好。而且你爹……凭大师兄当年在上修界的地位,你可是名副其实的名门子弟才对,这出身、这天赋,岂是寻常人能比的?”

“那他为何不愿亲自带我参观师门?”

齐嵊眨眨眼:“掌教师兄对大师兄情深义重,必是见你和大师兄形貌相似,又如此天赋异禀,不免欣慰,替你告慰大师兄的在天之灵去了。”

秦之渡如果真是个儿子,就要对齐嵊这番剖析佩服得五体投地,顺带在倍感自信之余感念自己那个早死的爹。

可惜他又当儿子又当爹,因此顿悟了齐嵊不便出口的意思,无非是姜琰对大师兄爱恨不能,只好对他采取放养。

可刚入门的弟子连熟悉师门都不能得到师尊或者大师兄的亲自引见,只会让人以为这弟子今后不会受宠。

他是姜琰唯一的徒弟,姜琰不带他,却叫齐嵊来带,这本就是个笑话。

但秦之渡万万不敢因此就对姜琰心存不满,甚至还要窃喜姜琰给了他一点时间来梳理心绪。

齐嵊这崽子虽然从小就机灵,可与姜琰不同,秦之渡对他没有太多的愧疚,相处就更自在,不那么容易露出马脚。

齐嵊还在担心他钻牛角尖:“掌教师兄感情内敛,看着淡薄,其实只是不善表达,你可不要因此和他生气。”

秦之渡闻言摇头:“师尊很好。”

姜琰有多内向,他比谁都清楚。

当年他还是一剑山首徒时,除了姜琰,一剑山就没有哪个弟子不是一见着他就傻乐,再口是心非的师弟师妹也会情不自禁地关心他、崇拜他,只有姜琰能够始终如一地独自习剑,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视若不见。

如果不是前世的姜琰在烈火中向他说了那一句“对不起”,秦知渡都疑心二师弟是一剑山上最冷最硬的冰,一辈子都不会迎着春风开出一株花来的那种。

“很好?”齐嵊倒是愣了一下,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哪里好?”

秦之渡也愣住,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姜琰一路对他的态度。

满眼的不屑、一身的孤高,一碰面就见了血光,一上山就让他受苦——如果他不是那个对姜琰心怀愧疚的销尘剑,恐怕确实对来路莫名的师尊生不出什么好感。

反而是风趣诙谐的齐嵊,一直努力打消他可能会有的满腹的恐惧和疑虑——这才更像是十七八的少年会更青睐的那类师长罢。

秦之渡动了动唇,小声地坦白说:“长得好。”

齐嵊:“……”

他还挺想问一下,他齐嵊是哪里长得不入眼。

但他又自认为很懂怀春少年的心事,这年纪的毛头小子都会偏爱姜琰、宋当歌那种高不可攀的冷脸神仙,上赶着挨骂。

行呗。

齐嵊朝天翻了个白眼,一脚踢开地上的一团雪,道:“你就不如你爹会做人。”

秦之渡偏着头等他后话。

齐嵊道:“大师兄还在时,就很雨露均沾,从不会让人察觉到他的偏爱——虽然我知道,他是偏爱掌教师兄的。可能和你一样,也是因为他长得好,可要我说,你三师叔长得也是一等一的美貌,就不明白你爷俩的想法了。”

秦之渡一时无语,听到“雨露均沾”时他就想一剑劈过去,但他对这个小师弟总是多几分耐心,因此听到他当真把姜琰的美貌拿出来和宋当歌比较时,秦之渡又有些忍不住笑。

他承认自己可能会不经意偏爱了谁,但他也自认算得上雨露均沾。

可是姜琰不善言辞,想要什么总不会表达,当然需要他多花些心思去观察去揣摩。

——况且他从重生那日,就已然明白,姜琰或将是一剑山大难当头时的生门,无二独一。

-

齐嵊脚程不慢,秦之渡也不是真的凡人,一剑山山头虽大,但需要熟悉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

秦之渡在假装认路这件事上浪费了一个上午,却也不免暗叹——姜琰这么多年竟然把一剑山维持得和当年一般无二,自己的诈死,果然对他伤害不浅。

齐嵊最后把他送回了姜琰所在的平海楼,秦之渡谢过他的细心,但看出齐嵊一万个不愿意进门,也不勉强,自力更生地提着衣角蹑手蹑脚地进去问安了。

金丹以上的弟子才会有自己的洞府,而掌教则都入住平海楼。

但以前的一剑山群龙无首,秦之渡又不爱树威,因此少有人意识到平海楼有多与众不同——不过现在看来,姜琰已经教会他们这些规矩了。

-

秦之渡记忆中的平海楼,还是无一剑圣在时,灯火通明,和策星楼交相辉映,长夜如昼。

但他这次进入平海楼,却只嗅到了一股子腐朽的木料的味儿,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辨不清有没有人。

秦之渡凭着记忆摸索进去,但毕竟十七年没回来,记忆也不太清楚,只好大着胆子叫唤:“师尊?……师尊?”

他的耳翼动了动,这时才听见轻轻的风声,一道冷风从他侧颊刮过,姜琰静默许久,终于在他的呼唤声中烦不胜烦,不耐道:“去弟子房住。”

秦之渡当然知道规矩,但他也知道弟子房就是一群又臭又硬的大老爷们挤在一起的大通铺。

他若想修炼,根本藏不住周身的灵力,可要让他立刻去找洞府,他也不能刚进一剑山就摇身一变突破金丹修为。

为今之计,只有和姜琰瓜分了这座平海楼。

他就是了不起,他是销尘剑的儿子,就是要与众不同。

秦之渡给自己洗脑了几十遍,才敢小小声地辩解:“我想在这里照顾师尊。”

“……”

秦之渡见他没骂,又试探着问:“师尊怎么不点灯,好黑啊。”

姜琰的呼吸似乎重了一些,但他依然没出声,只是呼吸声忽然有些急,秦之渡问:“师尊?”

姜琰没理他,但秦之渡不打算再忍,凭他的修为,神识一扫就能方圆千里一览无余,偌大的一剑山压根无人的修为高过他,因此秦之渡早在齐嵊领他认路时就用神识把这片山头逛了个遍。

姜琰此时的动作也全在他眼中,秋毫毕现,连他木簪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姜琰浑身都在颤,可秦之渡不能多问一句,因为他只是个凡人,无法在黑暗中看见姜琰。

秦之渡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只火折子,假模假样地把它点燃,暗得瘆人的平海楼才终于亮起一抹光。

秦之渡连忙望向姜琰,恰见姜琰回眸,目若枯潭,仿佛辰光暗淡的夜。

火折子的光在他眼里跳跃了一刹那,姜琰沉默地转过头,漂亮的眼中就失去了那一点火光,再次归于平寂。

秦之渡吸了口气,忽然辨出刚才没能认出的味道像是酒味儿。

——他爱喝酒,齐嵊也爱喝酒,但姜琰和宋当歌是滴酒不沾的,从不犯戒。

喝酒?姜琰为什么喝酒?

他从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

“师尊,您不舒服吗?”

姜琰抽了抽鼻子,似乎有点委屈。

秦之渡一愣,好像看见当年那个因为练不好某一记剑招而跟自己过不去的少年姜琰。

那时他也是这样冷冷清清地坐着,半天没个响,忽然抽一下鼻子,却不掉一滴泪。

“师尊?”

姜琰听烦了他叫魂一样的声儿,回过头来,火折子的光撞进他秋湖一般的眸里,秦之渡走近几步,光便愈盛愈烈。

秦之渡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想开口,但听见姜琰先一步斥道:“滚出去。”

“……我不。”

秦之渡声音很小,却很坚决。

他看了看四周,是散落一地的剑、衣物、发簪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姜琰不爱收拾,这些东西都散在地上,尤其是剑,到处都是寒意凛然的剑,甚至都没有收回鞘里。

“师尊,你喝酒了?”秦之渡没看到酒,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姜琰含糊地应了一声,漠然道:“与你无关。”

秦之渡摸摸鼻子,好脾气地弯腰捡起几件衣服,顺手挂在自己臂弯,其中还有好几件是出席盛典时的正装,笑说:“师尊怎么乱丢衣服?”

姜琰不理他。

一剑山有专门负责琐务的外门弟子,但从无一剑圣开始,就讲究事事亲力亲为,而且姜琰也不爱麻烦别人,使唤别人更是不愿意。

他是宁可穿一件丢一件,都不会叫别人给他洗衣服的那种人——当然,自己也不会洗。

姜琰的时间都拿来练剑,秦之渡一向知道他有多勤奋。

秦知渡凑近那些衣服闻了闻,道:“都有酒味儿了,我拿去洗了吧。”

姜琰这才有了点反应,横眉冷眼地睨着他,冷道:“放下。”

“师尊不用担心,不会花多少时间。”

“放下!”

秦之渡皱起眉,却听姜琰的声音软得一塌糊涂,全是不知来由的绝望和悲戚:“……秦之渡,放下。”

秦知渡浑身一抖,连忙把衣服叠好了放在一边,举起手来,无措道:“我放下了,师尊,我放了。你……你别激动。”

姜琰垂着头,秦之渡看不清他神色,平海楼静得诡异,火折子的光不知什么时候就熄了,于是两人之间又是漫长而无望的黑夜。

秦之渡心里发憷,不敢说话,直到姜琰收拾好了情绪,语气淡得好像方才那么失态的并不是他。

秦之渡的神识还能看见姜琰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但他开口说:“为师无碍,你去偏阁休息罢。”

秦之渡默了默,把想叹的气咽回肚子里,乖乖道:“是。”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