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山的外门弟子都有晚课，内门弟子轮流着前去指导外门的剑法，其中修为稍低、压不住场子的内门弟子都会由其师尊或者师兄师姐陪同。

秦知渡少年成名，负责晚课时从不劳无一剑圣费心。但姜琰三人却时常遇上窘境，尤其是剑道天赋最差的齐嵊，甚至长达三年都要秦知渡陪着哄着才敢去。

秦之渡翻窗跳进平海楼中，没找着姜琰，又开始后知后觉地心疼起那顿没进嘴的莫衔梅的手艺。

其实归根结底，姜琰亲自给他做饭也不过是他一个猜测，阔别十七年，他记忆出了错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怎么想，姜琰何其高傲的人，怎么可能屈尊给他一介凡人做饭？

……若他是秦知渡还好。

………好个屁，若他是秦知渡，这就当真是最后一顿了，姜琰铁定恨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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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楼中寂静无声，先前看见的满地狼藉倒是照常，只是没了酒味儿。

灯火通明，摆明主人姜琰方离开不久，多半是去指导外门的晚课去了。

秦之渡叹了口气，弯腰把衣服捡起来，决定一气儿收拾好带去盥洗。

虽说姜琰姜仙人确实是天生丽质，但也不能让他天天穿着这么些脏衣服四处溜达。

折腾完衣服，秦之渡又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姜琰吃穿用度之奢侈，一地的衣服都是好货，从前还说他浪费，这些衣服的材质不都和他以前惯用的一般无二吗。

秦之渡本想收拾完衣服就好，不料低眼又看见满地散乱的剑和剑鞘，早看不出哪把剑配哪把鞘，混乱不堪，遍地狼藉。

秦之渡的眼皮跳了跳，太阳穴跟着跳了跳，感觉自己的剑也在剑鞘里跳了跳。

他弯下身子，痛苦地把一地的剑和剑鞘拣出来，一一收剑回鞘，再完好无损地放回武器架。

遇上几把剑身生了点锈或者沾了什么东西的剑，秦之渡还能按住自己跳个不停的眼皮，闭眼扯着衣角给它擦得干净如新。

姜琰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衣服被丢在一只盆里，勤劳的徒弟正蹲在地上收拾剑，且任重而道远，堪堪收拾了一小半的局面。

姜琰漫不经心地拍平衣襟上的褶皱，也把不知不觉握在手里的步霜剑还回鞘中。

“你在做什么？”

秦之渡的灵识笼罩着整座一剑山，早就知道姜琰的一举一动，但还得装作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小声解释：“师尊，我忍不住。”

姜琰的眉梢微微一抬，终究没有再骂他，而是从鼻翼中翕出一声模糊的哂笑。

没等秦之渡应声，地上还没收拾的剑和鞘都腾空而起，自发地一一配对，姜琰声色不动，复问：“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秦之渡在心里骂了好半天自己是个蠢货，嘴上老老实实地回，“拿去洗。”

他记得姜琰和他除非赶时间，都偏爱亲手洗衣服，净尘诀总是让他们感觉差了点什么。

但姜琰眼睫微垂，淡道：“修者不必在这些俗务上浪费时间。”

秦之渡一愣，傻傻问：“那您是不会这个手诀吗？”

姜琰：“……”

“呃……因为我爹他就喜欢手洗。”秦之渡在心里狠狠唾骂自己又把“亲爹”拿出来转移话题，但仍熟练地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以为师尊也喜欢……师尊不要生气。”

姜琰淡淡应过，没有发作，只问：“还有其他事吗？”

秦之渡在心里一万遍警告自己不要再多嘴，更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但又实在忍不住偷偷去看姜琰的神色。

十七年前的姜琰虽然也不爱说话，没什么表情，但好歹能看出点喜悦不满的意思。至少在秦知渡面前，姜琰偶尔会有一些或羞赧或冲动的情绪，这都让他相信姜琰和寻常的少年并无太大不同。

可如今的姜琰，除了那副超出众人的皮相和一手卓绝非凡的剑法，秦之渡已经全然看不出当年那个小少年的影子了。

“今日的膳食…嗯……谢谢师尊特意吩咐人给我送来。”秦之渡想了想，这也是真心话，即便不是姜琰亲手做的，好歹姜琰也算记得他是凡人的身体，没打算第一天就饿死他，“衔梅和小楼都很热情，让我很……”

他顿了好半天，痛恨着自己这副没文化的样子，结结巴巴说：“宾至如归。”

姜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秦之渡又说：“膳食很好吃，师兄弟态度很好，小师叔也很照顾我……”

姜琰打断他：“欢迎下次惠顾？”

秦之渡：“……”

傻了一会儿，秦之渡顶着姜琰杀人一般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不、不敢。”

“还有别的吗？”姜琰脾气还算可以，除了时不时的冷笑，眼神不太对，抚摩剑柄的动作过于明显……秦之渡认为这算得上一次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对话。

虽然姜琰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滚”字。

“有。”秦之渡赔笑道，“不知道衔梅是拜在哪位师叔门下……我想平时去找他玩儿。”

姜琰抚摩剑柄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收了点儿不耐烦的意思，问道：“你喜欢他？”

秦之渡愣了一下，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只是一来就认识了，他性子又好，我很欣赏，平时有不懂的也不能总来麻烦师尊嘛。”

姜琰问：“楼明止呢？”

“小楼也很好，他不是小师叔的弟子么，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更好奇衔梅。”

秦之渡手忙脚乱，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张嘴，一张嘴解释自己对莫衔梅居心正当，一张嘴赞美师尊风华绝代：“再说，小楼毕竟岁数太小，衔梅他和我年岁相近，我更习惯些。”

姜琰懒得和他搬弄口舌，兀自盘腿坐上蒲团，双手掐诀，摆明是要修炼的架势。秦之渡讨了个没趣，乖乖地一躬身，抱起衣服就打算滚，却听姜琰瞑目启唇，淡淡道：“衣服留下。莫衔梅是本座的记名弟子。”

秦之渡小手一抖，衣服掉落一地，但他不敢再捡，只敢谢过姜琰，屁滚尿流地走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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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名弟子。

其他宗门的记名弟子是怎样地位秦之渡不甚清楚，但一剑山山大人少，记名弟子这样的存在就显得格外鸡肋。

他们在内门和外门之间，和师长的距离比之外门弟子要近许多，负责侍奉高阶修士的日常起居，若能成为掌教的记名弟子，那地位也当然不会比寻常长老的入门弟子差。

但在一剑山这样的地方，内外门都是称兄道弟，记名弟子又能风光到哪里去呢？

况且外门弟子还有机会参加晚课，内门弟子日夜以修炼为己任，记名弟子却不然，他们常年的目标只是把师长的生活伺候舒适，甚至大多数都不敢叫师长一句师尊。

也因为此，记名弟子大多修为低下，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筑基，与仙途彻底绝缘。

秦之渡想了想，难怪莫衔梅介绍了楼明止是齐嵊弟子，却不说自己，原来是这原因。

他本来只以为莫衔梅能进平海楼，再不济也是个内门弟子。

虽说莫衔梅的根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他性格好，若是稳扎稳打、潜心修行，还是有机会修炼到一定水平的。

——可现如今，姜琰亲口告诉他，莫衔梅是他的记名弟子。

秦之渡只觉得时过境迁，他连姜琰都看不懂了。

十七年前，姜琰分明和他一般无二，最烦记名弟子这样折辱人的名头。

难怪莫衔梅比楼明止大了这么多，却还不到筑基境界。

秦之渡想着这事，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脑子里一会儿是莫衔梅明眸善睐的清俊面容，一会儿又是姜琰清冷孤高的矜傲模样。

无论如何，这件事他是不敢再去过问。姜琰和莫衔梅究竟能有什么矛盾，秦之渡抓没了头发也想不出来，索性懒得去想。

他好像无能为力。帮不了莫衔梅，也帮不了姜琰。

姜琰的事，竟然在他这里成了无能为力的事。

十七年，于修者而言似乎只是弹指之间。

可这一弹指，便把他的故人们都弹变了模样，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