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稚幸一挥衣袍,三人皆消失不见,只留下司空拾荇一人,还站在金山脚下。
金山被严子规一剑劈开,现今已成两截,司空拾荇心想:“如此危险,司空闻怀还是未能出来,怕不是和戚杪衔盛芙一起死在里面了。”
还未等他多想,司空拾荇就察觉出藏于他身后的林中树后躲着一人,司空拾荇连忙轻咳几声,用手背擦了擦并未出汗的额头,显得自己十分辛苦。
瞧着背后那人不准备出面,司空拾荇侧过身来,走回了另一边的树下乘凉,刚坐下,躲着的那人便盯住了他,不得已,司空拾荇现出法器金丝百转扇,缓缓扇着风。
这金丝百转扇,是司空拾荇亡母的唯一遗物,司空拾荇母亲年少的时候,最喜欢的一处风景就是菱城中心的造势湖,那里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一层挨着一层,阳光普照之时,便如金光闪闪的波铃,壮哉爱歌,所以这扇面上画着的就是造势湖的一处开满荷花的地方,扇柄处镶着翡翠,绢布金丝,扇边锋利无比,经常被其母拿来削苹果。
司空拾荇看着这扇子,又一次愣了神,他实在想不明白,会乘船于湖上赏荷吟诗的大家闺秀,为什么会突然去死,死前只留一封遗书,遗书里也没有提任何人,只有一句:“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司空拾荇自回忆里回过神来,他淡然一笑,不愿再多想,母亲死前不愿与之相见,遗书内也没有提其一言半语,许是不愿他知晓什么。
林中人没有要出面的意思,司空拾荇摇一摇扇面,不经意着向来人之处看去,那人没想到自己暴露,躲避不及,只回过身来将自己严严实实站在树后。
司空拾荇看得清楚,来人身穿暗红竖领对襟长衫,看身形和个子,应是个女子,且虽戴面纱,但也能看出额头正中映着色红的雀尾。
“芎城人?这跟芎城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宗避善也要分一杯羹?”司空拾荇心想着,摇扇面的手缓缓停住,心里又暗想:“那额间雀尾不会为假,应是个世家子弟,可宗避善不会让宗清韵掉进这漩涡里来才对,但来人真的会是宗清韵吗?若是,也只会是偷跑出来的。若是偷跑出来,又来此做甚,为了赵倾抒?特意来打探盛长欢的情况?”
司空拾荇不明白来人的用意,见着自己想了很久,那人也不愿出面,索性也不再管她。
司空拾荇抬头看了看,眼见未时将过,这金山内的三人也没有要出来的动静,不免得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将扇子合起握在手中,看一会走一会,走着的时候也不忘轻咳几声。
这时又自外飞来一人,安稳落下,司空拾荇头也不转,并不好奇来人是谁。
来人是谁,与他何干。若非是司空城主唤他来,他都不会出现在此。
董华也好似不想知道站在她眼前的人是谁,只走上前来,眼盯着金山下的洞口,不知在问谁,道:“还有人在里面?”
司空拾荇本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司空望绥,戚杪衔,盛芙。”
“他们进金山做什么?”
“找七彩石。”
“还未找到?”
“找到了。”
“那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来?”
司空拾荇撇眼看去董华,眼眸中透露着不屑与厌恶,他生性就不爱多说,董华这一连串的提问惹得他十分不悦,可当司空拾荇对上董华的双目,望着她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司空拾荇又突然觉得没什么必须要挣个对错的理由,于是又收回冷漠的神色,习惯性示弱着咳嗽了两声。
“你身体不好?”董华皱了皱眉。
“无妨,小事。”
见着司空拾荇自己都不在意他的身体,董华也便不愿多说什么,转了话锋,道:“师兄们既然已经出来了,若是再过一柱香他们还没有出来,恐将出事。”
“他们的生死,与你何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活着难道不好?”董华向后一退,手中显出一横笛来,笛子通身泛着寒银之色,结构复杂,看不出是怎么来用的,又看着司空拾荇那虚弱的模样,似是觉得眼前人就算心思不正,也没办法威胁到自己一二,于是将法器收起来,十分自信道:“他们身份可都不是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若是真的因为自身法术不精,死在了我城,说出去不好听,也免得被别的城拿下口舌之争,到时我既咽不下这口气,也只能打碎了委屈咽进肚子了,我可不愿。任何对我城不利的言语和行为,我都不能容忍。”
这万般心绪的执着沾染着董华炯炯有神的双目,司空拾荇看出她这一句话背后的炽热灵魂,但他并不放在心上,这种人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而且司空拾荇没有什么兴趣去将这一眨眼而过的风烟记在心上,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就是单纯的没有兴趣。
他一向是个冷淡的人,不愿意沾染凡尘半分,即便自己正处在尘世的最中心,即便自己生在这长在这,也看不起朝夕下的山河棋局。
“你…”司空拾荇的询问又突然随风飘散,最后只剩下一句:“你与世家有什么关系么?”
“什么关系?”董华不知道司空拾荇什么意思,更是不知道觉得他淡漠的神情下是善是恶,“我在维护我城的名誉,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你们城的人,都是如此吗?”
“什么?”
“就像芎城人。”司空拾荇说到此,还特意撇过眼去看向树后的人,见着其没有再漏出马脚,于是接着说:“芎城人出城门,都会佩戴面具,不让他城之人看到自己的面容,你说,宗清韵长什么样子?”说罢,司空拾荇心想:“不对,那人没有佩戴面具,莫非不是宗清韵?这雀尾若是假的,那这背后又多了什么势力?”
董华一脸鄙夷的望着他,道:“人家长什么样子,关你什么事?”
见着董华会错了自己的意,司空拾荇也不准备继续试探,但也不准备解释,只结束了话题,望去那座金山,道:“若是再不出来,他们一定会死吗?”
董华站稳脚下力度,飞起而去,想要从入口进去,可刚到入口,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扇子打来其路径,只好停下,看去扇子飞来的地方。
金丝百转扇顺利被司空拾荇接下,董华道:“你拦我作甚?”
司空拾荇一步一咳嗽的走到入口旁,用合起来的扇子放在鼻前,示意董华看去地上的两摊血迹,道:“这是琉城严清然和我城司空姝玥的血,严清然你知晓,琉城大师兄,他的仙法你应当听说过一二。那么接下来我介绍一下,司空姝玥的仙法在我城能排上个前五,这两人尚且只能留着一口气出来,你就应该知道,除非你比他们还要强,不然,绝不可能顺利找到他们,然后顺利将他们带出来。”
看着董华依旧很是犹豫,司空拾荇又道:“你现在不如回去打听一下,你的师兄是怎么出来的。七彩石是司空姝玥拿出来的,可不是你的师兄。”
董华这才明白司空拾荇为什么要拦着自己,道了一句:“多谢。”
言毕,董华微微低下头,十分为难,道:“这座金山,是当年女娲补天时随意找的一处修养的地方,里面不仅有七彩石,也有巨蟒守护,除此之外,最难的,是一道屏障。”
“什么屏障?”司空拾荇急着一问,才发觉失态,又连忙咳嗽起来。
“这道屏障,是女娲回归苍穹时特意布下的,本意就是希望不再有人打七彩石的主意。七彩石的确是个好东西,可以帮助任何人实现任何愿望,这几百年来数以千计的人,都曾经尝试过得到,但都是无功而返,就是因为这道屏障。进去的七人必须团结一致,所以他们通常都进了这屏障之内去,若是只剩他们三人没有出来,那么很有可能,在第一选择的时候,他们就人心不齐,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这道屏障也不是难解,只是进去的人,不能静下心来寻找出路,不然就会陷入其中,在幻境之中度过余生。我怕,他们已经陷入了幻境。”
司空拾荇只觉董华所说甚是好笑,但面上依旧没有悲喜,只问道:“心情则目明,心静则智生。按理来说,只有静下心来,才能真正找到一条出路。”
“所以,这是一条死路。”
“你们妗城子弟都知道这事么?”说罢司空拾荇心想:“难不成是董焰他们故意不语?”
董华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哥告诉我的,他什么都知道。”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盛长欢是相信这句话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自己坐下来之后,脑子里的思绪就没有停过,渐渐地,盛长欢感觉自己身体与灵魂分的清楚,飘飘然站在了盛府门口。
她一身家服,但却散着发,她依稀能听到府内悲惨的喊叫声,还有一股力量直冲入天,盛长欢不敢推开门去,但背后好似有一种信念支撑着她去推开门来,看着自院中溅来的鲜血洒在她的面容,进入她的眼睛,迷失她的方向。
院子内全是尸首,不知道是谁的,大哥跪在地上,二哥倒在血泊之中,只剩阿姐被一人执着剑迅速砍下头颅,盛长欢跌跌撞撞奔向盛长歆,想要以此之身换取亲人的活命。
盛长欢接过这一剑,用自己的肩膀实实在在的接下,她的眼睛因为血溅而变的模糊,唯一一变的是她苦苦哀求。
盛长欢哀求眼前人不要再大开杀戒,求着他留下阿姐的命。
身边嘈杂的声响传来,盛长欢下意识去护着盛长歆,将她护在身下,正对着她肩膀的正堂侧门打开,走出一身穿黑色内衬通透白纱外衣,头戴斗笠的人,将手中提着的头扔在地上,又转过身去,一脚将一尸首踹出。
盛长欢仔细看去,视线开明起来,这被踹出的人正是她的阿爹,而那到处滚的头颅,又正是她的阿娘。
“阿爹!阿娘!”盛长欢忍不住心中愤恨,转变成怒吼而出,突然天下起了雨,落在盛长欢的发丝上,惹得她头皮发麻,雨一瞬就变大了,顺着脸上滑下的是雨水、泪水或许是血水,盛长欢夺过砍在她肩膀的剑,利索站起身来,反手拿起剑柄,正对着面前行凶之人的脸。
这张脸映射在寒冷透光的剑面上,露出一双盛长欢极其熟悉的双目,盛长欢心脏突然漏了半截,她稍微一躲,将剑挪开,剑的后面,正是那张她永远不明白的脸。
“望绥兄?”盛长欢的嗓音有些沙哑,她难以相信眼前一幕,这像是坠入无底尘缘,在冰霜永无瓦解之日知己陌路,她已经不想问个对错,不想问个理由,可还是吐出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戚奂的话语自身旁而来,一脸的不在意,轻道:“顺手杀了便是。”
盛长欢看着眼前之人,就感觉自己的头要炸了一般,她开始回想之前相处的点点滴滴,强迫自己真正静下心来,可是内心伤感越来越多,她拿着的剑的手终于握不住,当着剑摔在地上的时候,盛长欢突然跪在地上,意识到自己又进了幻境来。
“为什么?”盛长欢开始问自己,为什么总是入这样的浮生若梦?
盛长歆自身后慢慢拍打盛长欢的后背,温柔道:“芙儿,别怕,阿姐给你做了芙蓉绿豆冰糕,吃了糕点就可以长得更高。”
盛长欢正过身去,对盛长歆道:“阿姐,你说话不算数,我没看到你做的糕点,大哥也说话不算数,我还没有收到大哥亲手做的小玩意儿,夜里睡不着。”
盛长歆莞尔一笑,摸了摸盛长欢凌乱的头发,道:“每件事情都有发生的原因,每一个人都有死去的必然,芙儿,能报仇是最好,但也不必为了报仇,什么都不要。”
盛长欢脸颊划过泪珠,她不能理解阿姐的话,心中缝隙更加扯得厉害,问道:“什么是什么都不要?”
“最重要的东西。”盛长歆依旧笑着,好像眼前透过了晚霞。
“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
“你的命。”
盛长歆还没说完,就被一剑刺穿了肚子,十分自然的倒下,好似早就应该死了,而她正等着这一剑。
盛长欢木讷得看着这一切,缓缓站起身,又看去刺穿盛长歆的司空闻怀,又看去戚奂,盛长欢突然耻笑一声,道:“你们杀了我吧。”
见着两人四目相对,没有动作,盛长欢突然疯魔了一般,大喊道:“杀啊!杀了我啊!你们既然敢对我的家人下此毒手,你们既然敢对着我府内家丁如此迫害,你们既然敢当着我的面做这一切,怎么不敢杀了我!我算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如此不舍?”
说罢,盛长欢扬起头来哈哈大笑几声,而后对着天,对着地,骂道:“你以为这么一个破幻境,能困得住我么!你以为,让他们两个来做背后真凶,我就会一蹶不振,从此郁郁而终吗!我告诉你,谁也不能困住我,就连我自己,都不行!”
盛长欢夺过司空闻怀手里的剑,利落划开手腕处,将另一只手的食指与中指连在一起去擦开伤口,而后在空中摊开一个法阵,在着阵眼的位置用血写下一个咒法,而后念叨着:“灵台崩摧,神翼混乱,夜游助我,重归乾位!”
刹那间,狂风大作,将大雨全部停在半空,阵眼处冒出金光无限,刺穿盛长欢的双目,待等着盛长欢妄想看清眼前局势时,她的心脏突然急促收缩,又迅速扩张,终于炸开了,炸在水天一色处。
盛长欢的眼前不只是一抹白色,出现了一朵花,那是一朵凌霄花,盛长欢想要伸出手去接住它,但一阵风吹来,凌霄花随着风吹而变得越来越高,一直被吹去天边,天海本就一色,盛长欢更加是看不清楚那朵花的走向,从而更加努力扬起头来去仰望着它,甚至伸出手来想要将花朵抓住,这依旧阻止不了花朵越飞越高,直到盛长欢再也看不见,就像是它从未来过。
不知为何,盛长欢心中恍然若失,双眼一闭,失了重心,倒了下去。
这么一倒,盛长欢依旧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可偏偏有一人接住了她,将她抱在怀里,小心询问着:“盛芙!你醒一醒!你若是醒不来,就真的出不去了!”
盛长欢缓缓睁开眼来,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容,她有些惊讶,紧接着就是恐惧。
司空闻怀本要欣喜盛长欢醒了过来,却因见她如此模样,十分不解,以为是自己太过唐突,赶忙将盛长欢扶起,让她坐起来,而后撤去一步,道:“你没事吧?”
盛长欢回过神来,呼出几口气来,摆正好心态,道:“没事,不知为何又入了幻境。”
司空闻怀道:“这里居然还有幻境。”
盛长欢道:“望绥兄没进幻境吗?”
“我原本想着也一起静坐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当我坐下之后,却又觉得该是相信你,多我一个不多的,我就又起了身,等了你半炷香的时辰之后我与你讲话,见你不答,又吐出鲜血来,才着了急,无论怎么唤你,你都没有反应,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也都没有效果,我这才知道,你是又入了幻境,还需你自己来解救你自己、我还想着,若是你在幻境里挣扎一日,我也能在这里替你看着周围一日。”
“若是三日呢?”
“那便守着三日。”
“那就饿死了。”盛长欢玩笑着,“多谢你了,望绥兄。”
司空闻怀笑一笑,道:“小事罢了。”
盛长欢起身来,郑重道:“望绥兄,在幻境中,杀我全家,夺去魔丸的人,是你与杪衔。”
“我们?这绝不可能。”
“对,这绝不可能。”盛长欢肯定道。
说着,盛长欢又道:“我知道,很多人都以为我不如阿爹阿娘法术高强,不如大哥学识渊博,不如二哥精明能干,也不如阿姐得体良善。大家都说,我是我们家最受宠的孩子,以至于被宠坏了,这么久了,连个凶手都找不到。我常常在想,也许凶手在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就笑着骂我蠢,随便的几句话或者几件事就能让我顺着他的谋划去四处耍的我团团转,以此高枕无忧。这种家仇在身,经常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杪衔劝我很多次,左不过是让我向前看,莫要为了抓根本没办法抓到的人而沉浸仇恨之中无止无休,我其实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做不到为了赤县神州安稳就不去借助魔丸的邪术,也做不到不来这非死即伤的地方找重要的一环,从而如今让魔丸重新出世惹得大家恐慌困苦从而如今让朋友的性命不握在自己的手中。其实我一直没有停止寻找家人死亡的真相,为了找到凶手,我一环接着一环的算计了,只是我的力气太小,我希望可以借助朋友的力量,这总比我一个人孤军奋战的要好。这一路我们遇见很多不公之事,有些事情都与我要寻家人致死的真相毫不相干,那时我想转头就走时,但是我又想起她们的遭遇,她们与我一样,与我的家人一样,与我从小所读的圣贤书里描写的弱者一样,无依无靠,而那些强者又践踏出了不公。我想做很多,可我毕竟单靠自己无法替她们快速消除阴霾,是你,望绥兄,你也选择了尽可能帮助那些弱者。就像在去夺青璃鞭的路上,你也选择了先去澎湖捉了女妖好护下湖旁住下的人,这让我觉得我不是在单打独斗。后来不管是帮我还是别人,都能展现你是一个真正良善又足够坚定的人。所以,在我查到是身边人走漏了消息,而这真凶也许就藏在我所谓的朋友之中时,我第一想到的是,那个人不能是你与杪衔。只要不是你们俩,其他我都可以接受。”
“我明白。”司空闻怀而后说出了盛长欢从未听到的话语:“你的内核足够强大,我只想告诉你,你不要怕,不要为难,不要伤心。”
司空闻怀心想:“不要为难,不要伤心。你的眼泪我暂且不能为你擦掉,但你本身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这个赤县神州里最好的存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