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白并没有要向岁雪解释后果的意思,托在掌心的五行晶石被灵力包裹,之后四分五裂,化为五色光线交织缠绕,连同血色的虚狱,一起钻进了岁雪的身体。
岁雪的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在那个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里,世间的风霜雪雨尽数浇注在她身上,烈火缠绕在四肢百骸恶意灼烧,炸裂的雷电尖声咆哮劈向头顶,海水击散湿冷浓郁的夜雾奔涌而来,要将她卷入天地分崩的巨大裂隙之中。
天地间这些最原始简单却又强横无比的攻击没有一个放过她,她却不觉得痛。
她好像只是一个在磅礴力量面前的欣赏与感知者。
“你与五行晶石的契合度很好。”微生白见她毫发无损,唇角的笑意变得真实了几分。
方才岁雪能在机关图中引起那么大的动静,说明她的灵脉力量十分强大。将五行晶石放进她体内培养的决定没有做错。
岁雪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神,眨了下眼睛。
“你现在是影族圣女,也该做些应做之事。”微生白将一块令牌递给岁雪,接着说,“云城之中有离焰鼎,可以将神兵碎片炼化为破开湛天大阵的剑。你去云城,帮着我们的人完成此事,除此之外还有些重要的事情,会慢慢让你知道的。”
云城。
岁雪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它出现在了她的梦里,是她失去自我之后的葬身之地。
白露生的作用最多持续十个时辰,得先离开微生白身边。
“是。”岁雪应下,“我即刻就能出发。”
微生白见她看看手里的身份令牌,又抬头看看他,几次欲言又止,问:“不想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岁雪不太好意思地点头承认,轻声说:“我如今尚无能力保全虚狱,此去云城,无论是对内对外,不暴露身份方才妥当。”
“可以。”微生白颔首。
.
商留,千晓城。
城北港口,一艘巨大的船只停泊在平静的水面。船身高如城墙,通身漆为浅金色,神圣而庄严,好似降落在水上的太阳。
去往云城的唯一方式是乘坐天舟,四国一州的各个重要城池都设置了专供天舟起落的巷口。
白露生的药效已经过去,岁雪坐在天舟内的独立房间里,动了动手指,指尖有一缕极其浅淡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如错觉。
该死。
即便是意料中的结果之一,岁雪的脸色依旧不受控制地变得难看。
灵脉受损,便无法吸收天地灵气,将其炼化为可供使用的灵力。而服用白露生对她造成的后果,是境界跌落。
引气。
岁雪端起桌上的茶水送到嘴边,指尖不受控制的发颤,心中想着这次去云城,先要找有没有修补灵脉的办法,再查清五行晶石是什么东西。
至于白露生残留的毒素,也不知道要在云城里弄到可以解毒的秋草结难不难。
门外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岁雪隔着房门往外督了一眼,原本不打算理会,却听见外面那道趾高气扬的女声突然扬高了声音,发出上位者审判般的嘲笑。
“朝夕剑是张狂嗜杀的神兵,怎么择你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丫头为主?我看这朝夕剑也是你偷来的吧!”
朝夕剑?
岁雪觉得这个名字似曾听过,似乎是被唤醒的记忆碎片一般熟悉,却想不起完整的前因后果。
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岁雪打开房门去看了这个热闹。
这一趟的天舟载的都是新入学的弟子,原本宽敞的走廊上已经围满了人,两侧房间的门几乎都打开了,探出一个个满眼好奇的脑袋。
岁雪的目光追随着众人的焦点,落在两名女子身上。
一人与她年纪相仿,穿了身淡绿的衣裳,身形瘦弱,流露出几分不敢与人争辩的怯意,明明几次忍不住想反驳人群里的一些议论声,却在与他们对视,不自觉地微微垂首,避开目光。
她的右手却紧握着一把与自身气质完全不符的剑。
那把剑纤细赤红,泛着玉一般的莹透光泽,如一道流动着的血痕。
妖冶,张扬,危险。
岁雪心中同样觉得意外,这样一把神兵,竟然会选择一个心性内敛的剑主。
另一女子衣着华贵精美,是岁雪曾在微生白身上见过的衣料。她双臂环胸,一张脸微微扬起,唇角勾出一抹不屑一顾的浅笑,底气十足地等待着对方低头求饶。
一名黑衣束袖的男子站在她身旁,目光极冷且狠,如护食的狼犬。
“这把剑是我十五岁时进华莲试炼里拿到的,我没有偷东西。”殷珞一张脸憋得通红,轻声坚定地为自己辩解,“你的珍灵盒也不是我偷的,我已经允许你搜过了我的房间,也搜了我身上,你再说偷字,便是诬陷。”
林月河嗤笑一声:“谁知道你有没有同伙,是不是藏别的地方了?我那间屋子,可就你一个外人进过。再说朝夕,华莲试炼是四国一州之上各流派的修行者都可以进的试炼,这天舟上这么多来自四国一州的修行者,怎么没人站出来说见过你或是听说过此事?”
“就是啊,几年前秘境之中神兵择主,怎么半点都没听谁说过?”
“这天舟上来自大小宗门的修行者这么多,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你好歹找一个同门替你作证啊。”
“我看吧,说不定真是偷的。”
周围的议论声夹杂着猜测和鄙夷,越发热闹,极易让人产生羞愤甚至暴怒的情绪。
“你……”殷珞终于又气又急,她明明已经解释过了,方才只是走错了房间,不过刚踏进去一只脚。
剑宗弟子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本性驱使殷珞右手做出拔剑的动作。
黑衣男子立刻上前一步,指尖燃起灵力。
林月河伸手拦住季安,将他带至身后,盯着殷珞说:“被揭穿了就想动手?好啊,我已让人去请天舟上的云城接引弟子了,你若是敢狗急跳墙,伤我一根毫毛,大约会成为被驱逐下天舟的第一人。”
殷珞喉咙滚了滚,眼眶泛红。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里突然插进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这里有一只寻迹蝶,你要试试吗?”
殷珞看着突然伸在她面前的一只手,愣了片刻,扭头去看这只手的主人。
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五官精致,笑意清澈,对面穿过房间的日光恰好映照在她身上,白皙的皮肤被勾勒出一圈温柔浅淡的虚光。
掌心里托着一只同样闪闪发光的蝶。
岁雪眨了下眼睛,笑音甜润:“不需要的话,我就回去休息了。”
在机关图中收集死去的对手身上的东西,早已成了一种习惯,白露生和寻迹蝶都是,在岁雪眼里,挺珍贵的。
“谢……谢谢。”殷珞回过神来,连忙捧过寻迹蝶,“这要怎么用?”
岁雪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这毕竟是异生之人的东西。
林月河看看寻迹蝶,又看看岁雪,哼笑了一声:“又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该不会是同伙吧。”
“我来测。”云城这次排出的接引弟子是异生的李灵笛,她匆匆赶了过来,已经听去寻她的人告知了前因后果。
李灵笛接过寻迹蝶,让林月河带路,进了她的屋子,掌心灵力氤氲,一动不动的寻迹蝶似乎从沉睡中醒来,拖着长长的幽绿色的尾翼飞向林月河。
林月河嫌弃极了,强忍着让一只色彩浓重丑陋的蝴蝶在身上停留,嗅来嗅去,身子微微往后仰:“好了没?”
寻迹蝶属于很不容易养出来的东西,李灵笛见不得人不识货,心中哼了声,不冷不热道:“想找东西就安静些。”
林月河压下嘴角,紧盯着寻迹蝶从它身上离开后飞舞的轨迹,却不料这只蝴蝶最后飞到了季安身上。
季安也是一愣。
看热闹的人一片哗然。
“自编自演?坑人嘛这不是。”
“也有可能真是被身边那兄弟偷了。”
“散了散了,我就说不是那可怜巴巴的小妹妹做的。”
林月河这才想了起来,从明月州出发时,是她自己扔了一堆东西给季安,说赏给他。
里面似乎就有这只珍灵盒。
堂堂明月州州主之女,在州境内无一人敢当面说她不是,而此刻被年轻修行者们奇怪的目光盯着,林月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李灵笛召回寻迹蝶,问林月河:“需要现在请你这位同伴把东西拿出来,还是你同他私下解释?”
林月河半晌才吭声:“不牢费心了。”
李灵笛点点头,说:“无凭无据行污蔑之事,这在云城学院之中是会被罚的,你们尚未正式拜入云城,免罚,但你该向她道歉。”
林月河一听,抬头看向李灵笛,瞪圆了眼睛。
李灵笛目光不避不躲,不容置喙。
“是我弄错了。”林月河看了眼殷珞,快速而小声的说完了五个字,转身跑进了自己的屋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都各自回去休息吧。”李灵笛赶走了看热闹的人群,把寻迹蝶还给岁雪。
“天舟要启程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刚才的事情,别再放在心上。到了云城就努力修行,什么不公或偏见,都可以用实力抹去。”李灵笛见这两个新来的弟子一个看起来温柔单纯,一个胆怯内敛,便忍不住鼓励了她们几句再走。
走廊上的人们很快散得干净,一间间屋子的门被重新掩上。
“我,我叫殷珞。真的很谢谢你。”殷珞不擅长说好听的话,一句感谢重复了两次,显得干巴巴的。
岁雪弯眼笑道:“我知道的。”
她也回到房间。
金色船只缓缓发动,被摇晃的水波冲刷的两侧船身中突然撑开巨大的机关双翅,如鸟翼一般平稳又灵巧地扇动着,飞上极高极远的云霄。
岁雪走向窗边,仰头看向一动不动停留在遥远天际之上的十二个微小如尘埃的黑粒。
那便是十二浮岛组成的云城,是世间天资聪颖、满怀抱负的修行者都向往求学的地方,十六无上者与一众不朽境云集之地,埋藏着太多秘密与真相的巨大囚笼,吸引力不言而喻。
十二浮岛之中,其中六岛分别为剑宗、道生、万化、异生、灵偃、医家六大流派所在。世间修行流派繁多,最为常见而受追捧者,就是这六家。
最大一座为主岛,云城学院的招生分流,年末大考,大型试炼,重要消息的宣布等均在此处。
学院弟子、不朽境长老及无上者也居住在此。岛上亦有专门划出的一块地,有钱的人可以去购地建造自己的宅院。
一岛设刑罚堂,犯错之人就在此受过领罚。
其余四小岛上有商铺市集,村落城镇,与地上的一切别无二致,云城的原住百姓和那些从四国一州来此从商的人,就生活在这里。
各岛之间由一条条机关栈道相连,不朽不毁,日夜有云气缭绕。
天舟飞向主岛,经过一条连接主岛与万化的机关栈道的上空时,岁雪看见了一个特别的背影。
那人身姿俊拔沉静,如松如山,说不出的贵气与优雅,一头墨发束成马尾,发丝轻扬在风中,将经过上空的这一道注视恰好遮挡。
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剑,灵力萦绕为鞘,剑身的水波状花纹中有银白光华流动,荡漾,渐隐,消失复重现,像是月下突然翻身露出水面洒满冷冽清辉的鱼。
真好看。
岁雪手肘撑着窗沿,双手捧着脸,指尖在脸上轻轻敲了敲。
真是奇怪,怎么要在一把陌生的剑,一个陌生的人面前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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