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什么也不懂

这种无忧无虑、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自由,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很快就啪地一声,被彻底戳破了。

母亲带来了周教师。

周教师像一尊移动的刻板标准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发髻,每一根发丝都规规矩矩。深色套装,袖口的纽扣永远扣到最顶端,勒出僵直的线条。

她的嘴角似乎天生就向下撇着,即使偶尔牵动,那弧度也像是用最精密的尺子测量过,冰冷而精准,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

她第一次走进尹一的房间时,手里捧着个盒子,打开来,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西装和领结。

“尹少爷,”她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像冬日里结了厚冰的湖面,寒气逼人,“从今天起,由我教导您规矩。尹家的孩子,站,要如松,挺直脊梁,脚跟并拢;坐,要如钟,端正安稳,目不斜视;笑,不得露齿,需含蓄端庄;哭,不得出声,需隐忍克制。”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刻刀,试图在尹一柔软的童心上镌刻下条条框框。

尹一那时还攥着从花园角落摘的小雏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生机勃勃。他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呀?”

周教师没有回答。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把乌木戒尺,对着光洁的红木桌面,“啪”地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惊雷在小小的空间里炸开。尹一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雏菊瞬间脱手,花瓣零落地飘散在地毯上。

“站直!”她的命令短促、冰冷,不容置疑,眼神锐利地刺向他。

“腰背挺起来!尹家的脸面,就系在你身上。站不稳,松垮垮,丢的是尹家的脸!”

尹一努力模仿着大人站直的样子,绷紧小小的身体。

可没到一刻钟,小腿肚子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酸胀感沿着脊椎往上爬。他忍不住想挪动一下发麻的脚趾。

戒尺再次重重敲在桌面上!“啪!”声音比刚才更响,带着警告的意味。

“规矩就是规矩,没有累这个字!”周教师的声音淬着冰渣,眼神像两把冰冷的刮刀,将他身上残留的野性一点点剔除。

“你以为住进了尹家,还能像从前在泥地里打滚的野孩子一样,随心所欲,不知体统吗?”

那天下午,尹一站到太阳落山,汗水浸湿了小西装的后背,像块深色的地图。

他看着窗外的麻雀在枝头蹦跳,想起昨天还在草坪上追蝴蝶,现在却连动一下脚趾都不敢。

学习用餐礼仪更是如同酷刑。长长的餐桌上,银质的刀叉闪烁着冰冷的光。

周教师一丝不苟地示范:“切牛排,刀叉不能碰撞出声响,那是粗鄙!喝汤,勺子要由内向外轻轻舀起,低头啜饮,绝不能发出呼噜声,汤匙更不能碰到碗沿,那是教养的缺失。”

尹一早已饥肠辘辘,肚子咕咕叫着抗议。他只想快点填饱肚子,或许还能溜去灌木丛边看一眼蚂蚁搬家。

心思恍惚间,叉子不小心在洁白的骨瓷盘沿上碰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叮”!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周教师的手瞬间如铁钳般按住了他握着叉子的小手,力道大得让他生疼。

她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他耳畔:“急什么?饿死鬼投胎吗?这点耐心都没有?让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会说尹家养不出个体面的孩子!连顿饭都吃不好!”

巨大的羞耻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尹一猛地缩手,叉子“当啷”一声掉在昂贵的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捡起来!”周教师的命令像鞭子抽下来,“捡之前,要先说抱歉,失礼了!弯腰时,背脊必须挺直如尺,不能有一丝弯曲,视线,只能落在你自己的盘子边缘,不准乱瞟。”

她像一个冷酷的导演,指挥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尹一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小脸憋得通红。他僵硬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几个冰冷的字眼:“抱歉……失礼了……”

然后,挺直背,弯下僵硬的腰,视线死死盯着盘子边缘那圈冰冷的金线,伸出微微发抖的手,去捡那把沉重的仿佛有千斤重的银叉。

冰凉的金属硌着他发红的指尖,那痛感清晰地提醒着他的错误。

他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沉默。

为什么吃一顿饭要像上刑场一样痛苦?为什么以前在奶奶家,捧着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呼噜呼噜喝着热乎乎的米粥,笑得前仰后合。

奶奶也只会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慢点吃,别烫着”,从来没人说他失礼。

周教师总是用那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一遍遍在他耳边刻下烙印:“你和外面那些野孩子不一样。你是尹家的少爷,就该有少爷的样子。”

“可是……我想和小鸟说说话。”他曾经小声地抗议过。

“那是蠢货才做的事。”

“我想给妈妈送一朵小花……”

“姑娘家的玩意儿,少爷不该碰。”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追蝴蝶真的很蠢?是不是和蚂蚁说话真的很丢人?是不是只有像周教师说的那样,板着脸,背挺得像门板,才算体面?

那个在阳光下奔跑、在草地上打滚、对着小鱼说话的尹一,是不是真的……很糟糕?

一个夜晚,偷偷溜向他的秘密基地。然而,当他拨开熟悉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呆立在原地。

那片柔软曾承载了他无数秘密和幻想的绿色绒毯,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死气沉沉。

那些星星点点的紫色小碎花,连同他藏匿宝贝的小小树洞——他珍藏的彩色玻璃珠、一片漂亮的羽毛、一颗形状奇特的鹅卵石的家,都被无情地填平了!

周教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月光把她瘦长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她手里握着那把象征权力的乌木戒尺,声音比月光更冷:“以后这里是招待贵客的花园景致,不是野孩子撒野的窝。尹少爷,该回去睡觉了。”

尹一呆呆地看着那个被彻底抹平的树洞,那个曾经装满他天真和秘密的小小世界。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蹲下身,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憋着气,眼泪汹涌地、无声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新土上,他牢牢记住并实践了周教师的第一课:哭,不能出声。

惨白的月光落在他单薄颤抖的背脊上,像件冰凉的外套。

他想起初到尹家时,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走进了童话里的城堡。此刻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城堡越是高大华丽,那扇隔绝自由的门就越是沉重冰冷。

而他,像一只刚刚离巢的雏鸟。那些关于飞翔、关于阳光、关于青草味道的本能渴望,在日复一日的规矩训诫下,被无情地一点点……剪断了。

车子驶过喧闹的街角,窗外小女孩的欢笑声被风扯碎。

尹一猛地从汹涌的回忆潮水中挣扎出来,指尖冰凉。

那个小孩手中的风车还在疯狂旋转,彩色的叶片搅动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嗡鸣。

那旋转的姿态,像极了他十岁那年,在尹家花园里,拼尽全力追逐的最后一只蝴蝶,它最终飞越了那高高的围墙,消失在自由的天空,只留下他徒劳地伸着小手,和一颗被永远关进笼子里的心。

他更加确定,他不能没有秦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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