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剧组要赶拍山里的戏份。整部《天下》以宫廷权谋为主，山野间的戏份不多，拢共就三场刺杀，两场逃亡。

这座山在当地有个好听的名字——萤火山。传说早年入夜后，漫山遍野都是流萤飞舞，灿若星河。

可惜后来萤火虫日渐稀少，名字也被没什么文化的人口口相传，讹成了“火山”，吓得游人却步，渐渐荒僻下来，倒成了剧组寻幽取景的好去处。

申导不愧是能拍出拿奖电影的导演，每个细节他都要亲自监督，从主角和配角的服装和佩饰，再到场景布置，甚至是群演的站位。

他现在正拿着话筒，一会儿指挥摄影师怎么推镜头，一会儿看某株杂草不顺眼，一会儿和副导演编剧商量刺客站位，风风火火的。

暂时没秦凌和尹一什么事。他们此刻都成了背景板，被晾在片场边缘。

两人索性蹲在一处杂草丛生的角落拔草打发时间。

尹一自从聚餐回来，心口就像堵了块湿冷的石头。顾魏时那笃定冰冷的眼神，那句你觉得你能摆脱吗，搅得他心烦意乱，连带着整个人都蔫蔫的。

往日里和秦凌的打打闹闹、插科打诨消失无踪，只剩下沉默和烦闷，像阴云笼罩着他。

他机械地扒拉着眼前的草丛，仿佛要把那股郁结之气都发泄在泥土里。

做了十几年的尹家少爷，规训早已刻进骨子里。可此刻和秦凌一起蹲在山野泥地，指尖沾着草屑和泥土，倒越活越回去，露出了内里那个依旧对自然充满好奇，却被压抑了太久的孩子。

眼前的植物种类繁多，在他眼里却只是深浅不一的绿色。他漫不经心地分类：“小草”、“黄黄草”、“硬草”、“毛毛草”、“扎人草”……

忽然，一抹熟悉的鲜红闯入眼帘！

“是红果果！”尹一低呼一声，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久违的鲜活。

他小心翼翼地从枝叶间摘下一颗饱满的小浆果。尹家花园的角落也曾偷偷长着这种野果。

小尹一总会偷偷摘上一捧，那个和他一起揉面团的张阿姨则会帮他洗净。

他献宝似的捧给母亲，得到的永远是温和却疏离的拒绝，转头还会和周教师说，并且将张阿姨辞退了。顾魏时偶然尝过几颗，后来知道了来处，也再不肯碰了。

只有他，一直偷偷喜欢那点藏在酸涩里的清甜。

“这是蓬蘽（péng lěi），”秦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也摘了一颗，捻在指尖，“《本草拾遗》里记过，性平味甘酸，能补肾益精，缩尿明目。治头目眩晕，须发早白什么的。”

他顿了顿，语气忽而轻快起来，带着点怀念的笑意，“不过我们老家都叫它红泡泡。小时候跟着外婆上山，漫山遍野都是，摘一大捧，在溪水里哗啦啦冲干净，一口一个，酸酸甜甜的，是夏天的味道。”

“我也喜欢吃！”尹一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共鸣，“你怎么懂这么多呀？”

“之前拍一个中医题材的电影，演个赤脚大夫，”秦凌笑了笑，带着点小得意，“学了不少皮毛，还跟着老中医学了两手正骨，唬唬人还行。”

尹一忽然对那些沉默的“草”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指着旁边一丛锯齿边缘，开着不起眼小紫花的植物：“那这个呢？”

“这是血见愁，也叫铁苋菜，”秦凌耐心解答，“你看它叶片揉碎了汁液是红的，古人用它捣烂了外敷止血，效果很好。清热利湿，凉血解毒。七八月是它的花期，这小紫花开成片也挺好看的。”

他在草丛里找了找，指着一朵刚绽开不久的小花，“喏，就长这样，这朵还没完全长大呢。山坡、石缝、林下阴湿的地方，常能见到它，是位低调的疗伤圣手。”

尹一点点头，小时候被压抑的对花花草草的热爱，此刻被秦凌温和的讲解一点点唤醒。

知道了这些平凡植物的名字和故事，它们仿佛不再是面目模糊的背景，而成了有生命的邻居。

沉闷的心绪如同被山风吹散了些许，他脸上的阴霾渐渐淡去，甚至有了浅浅的笑意。

秦凌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松动，心中暗喜自己当初不务正业学的这点东西派上了大用场，讲得更起劲了：

“你看那边那丛，叶子像羽毛的，是白术，健脾益气的好东西……还有那个，叶子细长，根像小纺锤的，是麦冬，养阴润肺的……”

“我还以为都是没用的杂草呢，”尹一有些惊奇，“路边好像到处都是。”

“天地万物，各有其用。”秦凌望着他重新亮起来的眼睛，温和地说。

人活于世，所历诸事，皆有因果。一只蚂蚁，一朵野花，一句无心之语，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逢。

“小尹，到你的打戏了！过来吊威亚！”副导演的喊声打破了角落的宁静。

“哦，来了！”尹一应了一声，小跑过去。冬青作为侍卫，打戏是重头，秦凌饰演的李蛰只需在关键镜头露个面。

白天的戏份拍完，紧锣密鼓又是夜戏。等所有镜头终于达到申导那苛刻的要求，已是深更半夜，下山的路太险，索性就在山上扎营露宿。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包裹着山林。

尹一独自在营地边缘踱步，踢着脚边的小石子，鞋尖在泥土上划出凌乱的痕迹。

刚结束一场耗费心力的打戏，威亚勒过的肩膀还残留着酸痛。转身四顾，却不见秦凌的身影，那点疲惫混合着多日的烦闷，忽然发酵成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可恶的李蛰……”他对着黑黢黢的树林小声抱怨，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凶狠，“我拼死拼活替你挡刀挡剑，你倒好，招呼不打就玩消失，等我找到你，看我怎么……”

狠话还没撂完，眼角余光瞥见脚边草丛里一阵窸窣。

他蹲下身，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看清了，一条肥硕的青绿色毛毛虫，背上点缀着醒目的橙红斑纹，正一拱一拱地在草叶上蠕动。

一个促狭的念头瞬间蹿上心头，尹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毛毛虫冰凉柔软的身体。

“一一！”秦凌清亮的声音适时地从前方岔路口传来。

尹一迅速关掉手机光，把捏着秘密武器的手藏在身后，站起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另一只手却朝秦凌的方向神秘地勾了勾：“秦凌，快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秦凌正拿着一片不知从哪儿摘来的宽大荷叶，闻言挑眉，带着好奇的笑意走近：“什么宝贝？神神秘秘的。”

“喏！给你的惊喜！”尹一猛地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到他眼前。

指尖上，那条色彩斑斓的毛毛虫正无辜地缓慢扭动着肥硕的身躯！

秦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向后弹开半步！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颤抖：“尹一！你……快拿开！”

“噗哈哈哈——”尹一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赶紧把毛毛虫轻轻放回草丛，“逗你的，谁让你刚才跑得没影了！”

他笑得眉眼弯弯，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秦凌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眉头紧锁，盯着尹一，眼神里混合着后怕和一丝真实的恼意：“别胡闹！这东西……多……”

他显然对这类软体多足的生物有着本能的抗拒，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脸色还有些发白。

尹一见他似乎真的被吓到了，甚至有点生气，心里那点捉弄人的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懊悔。

他抿了抿唇，往前蹭了半步，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试探：“哥哥……我错了嘛……”

这一声软糯的“哥哥”，如同带着魔力的羽毛，轻轻拂过秦凌紧绷的心弦。

他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方才那点惊怒和后怕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噗地一下消散无踪。

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在夜色里不甚明显，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却彻底柔和了下来。

“你啊……”秦凌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像揉一只调皮的小猫一样，揉了揉尹一柔软的发顶，语气里只剩下毫无办法的纵容，“真是拿你没办法，算了。”

他话锋一转，眼睛亮了起来，重新拉起尹一的手，掌心滚烫，“走，带你去个真正的好地方，保证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