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中禁

云为月惊然握住星予祈坠向碎石硬面的手,视线从星予祈胸膛的箭伤移向她的脸上,“星予祈!我们很快就……咳、咳咳——”

一瞬之间,云为月联想到最可怕的并且有很大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扭头呛出一口鲜血,眼中溢出几滴清泪。

“云道友、星道友撑住!传送阵就在前面!”一位修生大吼,她身顶罡风,口齿含血,正飞速结印运转功法。

又一阵冷箭袭来,带着穿云裂石之力射在并不坚固的防护光罩上,激起阵阵涟漪金光。

现在还不是伤神的时候。

云为月拂袖擦去嘴角的血迹,拾起星予祈掉落在一旁的本命剑「扶疏」,提起它利落割下一段衣袍。

她小心翼翼背起星予祈,将割下来的衣袍拉直伸作绳索。应用向星予祈学来的捆绑手法,七缠八绕把她牢牢负定在背上。

“星予祈,看得见前面散发蓝光的传送阵吗?还有十余步,我们一起从那离开这里。”

云为月背着星予祈走到她方才情急之下丢开的佩剑旁边,凝气成刃,划开手背上的青筋,虚拢手指隔空将血液滴到剑刃上。

热血与冷刃一经接触,便焕发出金澄澄的光泽,恍惚中同光罩的金色融为一体。

云为月利用血液中蕴含的本体灵力,增强她的佩剑跟自身的感应,以生命之力驱剑凌空腾飞旋转于身后,格挡随时可能再度穿透光罩射来的箭矢。

她则紧紧握着星予祈的扶疏剑,迎战兽敌,一步步坚定向前。

离传送阵入口越近,兽群便愈发凶性嗜杀、蹀血狂怒,龇牙、嘶吼、狂躁,全然不顾显露软肋的可能,亮出爪齿横暴进攻,势要将山巅之上所有的人撕碎吞肚。

云为月警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平神静气。

她需要更多的专注力洞察猛兽攻势中的破绽,争取以动作幅度最微小的剑式出击毙敌,减少颠簸,以免撕扯到星予祈的伤口。

可再怎么样,也无法完全避免。

“伤,肯定很痛吧?星予祈。”

星予祈安静地歪倒在她的后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星予祈、星予祈,陪我去——”话音未尽,云为月斩断一头妖兽的犄角,“陪我去看花灯好吗?”

光罩内一个修生,跟在她身后立马在断角的妖兽颈上补一剑,将其制伏。

“星予祈,星予祈、星予祈……”云为月不断呼唤着星予祈,挥剑的手几近颤抖。

“星予祈说句话,星予祈理理我吧。”

她害怕,害怕星予祈再也不会有回应,而过往她害怕的事情往往都会成真。

星予祈头倚在云为月肩上,冥冥中听见云为月唤她,强挣着意识睁开双眼,声音微弱而肯定回答道:“好。”随即又沉沉昏去。

云为月脚下停了一息,然后步伐加快,单手一下又一下出剑,剑刃频频划透妖兽脖颈的青鳞皮甲,咻锵之声连绵不绝。

战至末尽,肆溢的杀意几乎吞噬所有。

云为月除了后背,外露的衣袍全然沾满污血,她杀红了双眼,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幻变成了场中的妖兽,一样的嗜血、一样的狠戾。

直到她带着星予祈,半倒在蓝色的传送阵吭哧喘气,确定可以离开尸山如海、血流成河的九回峰的时候,躁热的心绪才恢复平稳。

等待法阵传送完毕时,云为月不禁思索着试炼中的符诀,它虽诡秘,但或许南霄洲最强盛的天阶门派——扶霄阁,储藏的灵丹妙药、仙咒神符能够破解它。

再不济,扶霄阁中药修如林、人才济济,集思广益解开符诀并不难。

还有九回峰上的妖兽,死去的修生,一切那么怪异,必须将消息传出上报,着人处理。

她总以为从兽爪下死里逃生后,回到考核外的门派据点,一定可以救下星予祈,九回峰的无辜惨死的生魂,必能得以抚渡。

刺眼的法阵蓝光闪过,云为月背负着昏迷的星予祈同几位玄鹿门修生从传送阵中走出。

入目浓翠蔽日,古木参天,四下阒寂,除去从九回峰幸存下来的她们,空无一人。

来不及再想为何传送阵的目的点不设在门派据点,见无危机,云为月解开腰间衣索,放下星予祈,欲施展法术,为她延缓生机。

只待妥当后再另寻出路,回到门派据点,禀求搭救。

“为何传送阵外无人看持?还将我们传至荒山野岭?”

“不知,眼下暂无性命之忧,打坐恢复灵力要紧。”

“……!”云为月盘坐在地,掌心刚结金光,却感浑身寒毛陡立,她知道每当杀意临身时才会如此,急急厉声低喝:“快逃!”

她原地裁下一缕发丝,狠狠抹过自己手背的伤口,束结裹上石块,展臂全力远抛,接着迅疾打横抱起星予祈,背对传送阵,头也不回朝森林冲去。

“云道友!那是大荒林!”

大荒林,横跨鸿虚大陆南霄、九门二洲,乃上古凶林之一。

林中时起迷雾,又降雷雨,生活着许多奇精异怪,随便碰上一只都够形道境的修士喝一壶的。

除了云为月,幸存下来的人修为都是第八重道境——羽境,境界压形道境一重,然而状态伤疲之甚,贸然入大荒林,情势凶险不亚于九回峰的斗兽突围之战。

她们的顾虑不无道理,可云为月无暇解释,“相信我,跑!”

她话音刚落,一柄灵息清正的绯红剑光就从虚空穿风破云而来,轰然砸向一处峭壁,那正是云为月先前掷出的石块落点处。

瞬时山石崩裂,草木颓倾。

先前迟疑不决的几个修生,受到剧烈震荡余波的殃及,眨眼间被飞身轰出几丈外。

她们满面土灰趴伏在地,惶惧中回瞅,见那座峭壁已断了半截,余下残面凹出深坑,内里火簇炎炎,灰尘笼绕中掩有绯光点点。

那柄飞剑深深插入坑中,忽而外拔,点点绯光凝结成束,扬起剑气劈灭金炽燃烧的火丛,从壁坑中翻尖攀出,直将追来。

一时几人均骇得六神无主,踉跄爬身,战战颤颤地站立住腿,蹿步落荒狂奔。

飞剑的主人能于千里外纵剑行术,毙人性命,除却神识强大,修为至少突破至第十五重境——地道境。

地道境、灵息清正、神识强大,遣剑杀她们的显然在名门正派中位高权重。

什么样的“名门正派”,下如此狠手来杀她们几个还未步入天阶修习的修生?

疑惑没有持续太久,紧跟飞剑追来的是一队气势汹汹、修为均在元道境以上的修士。

他们身穿鎏金道袍,御剑翱翔云气间襟飘带舞,锦袍上赤金丝绣制的云霄图腾在阳光照耀下灿灿瞩目。

云霄图腾,南霄洲中几乎无人不识,那正是南霄洲排行第一的天阶门派象征——扶霄阁派徽。

云为月隐在枝翳中,远远瞻望青空中金袍飘飘、意气昂扬的来追杀她们的扶霄阁修士,眸中恨意翻涌。

九回峰、扶霄阁、入修试炼……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么?

无怨无仇,为何非逼她们身殒不可。

扶霄阁的教谕不是“斩妖除魔,普济苍生”么,如今他们迫害地阶修生的行为,与邪道何异?

有那么一刻云为月很想不管不顾回头,质问他们天下道义何在?

但她不会,任性又愚昧的行径,除了白白害去性命,连累从试炼中千辛万难杀出来的同门,一无是处。

她横抱星予祈的手紧了紧,默契地同其他几位玄鹿同门修生分向奔逃,深入大荒林,躲避扶霄阁派众的追杀。

大荒林深处密雾重重,乱树丛生,御剑梭行不仅招摇,而且灵力散发的气息也极易引起精怪的注意,不如轻功穿绕来得灵活。

好在玄鹿门没有因为修真界中几乎人人都会学的“御剑”而忽略轻功的传承,云为月步下轻功「玄鹿云行」一刻不停。

不知跑了多远,大荒林天色几度变换,骤然晦暗,下起了阵阵凉雨。云为月渐渐分不清手上冰凉的湿意来自雨还是星予祈的血。

力竭之前,她把她靠放在一树参天古桑下遮蔽身息,借着葱郁的枝叶稍稍躲开沁骨寒意。

她烘干星予祈身上的凉雨,然后盘坐施诀,发疯着魔般催动法术「天罔月」,擒扭全身络脉,揣自身精血为灵流,源源不断注入星予祈的身体。

星予祈得她精血浸润,眼睫轻颤,隐有昏迷转醒之象。

云为月苍白、死寂的面容顿时焕发神采,施术更甚。

星予祈半掀眼帘,见心口延出一道猩红的血流,横空越过一弯银质勾月,连接着她跟云为月的手腕,倏然睁圆了双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天罔月」原本是星予祈从族中术籍所学剑技,剑式飘逸灵动、落拓凌厉。

星予祈照书中所载念咒凝气,挥剑打出时,看到灵力形成一弯银白色的钩月,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云为月,于是预备将它教予云为月。

“你族中的秘法剑技,传授外人学并不妥吧。”

“无妨,澹水星氏无此忌讳。何况「天罔月」的月字,跟你多有缘呀!”

“罔字不好。”

“「天罔月」可助你贯通剑意,淬炼突破。”

“——你若不学,那我去教安亭!”星予祈眼波微动,垂首作惋惜状:“可惜呢,安亭习枪,需多费些心力,得手、把、手教。”

星予祈知道云为月有时候会不开心她跟别人亲昵独处,那番话是故意激她。

云为月听了,果然立即同意学「天罔月」。

星予祈欣然选择在玄鹿门鹿梅溪的上游教她剑技,每天修炼课余,风雨无阻,她都准时赴约。

通常练完剑,就至未旦时分,玄鹿门四处夜钟醒鸣。

星予祈跟云为月就手牵手顺溪流下行一段坡道,右拐个弯进入鹿梅花林,走一段长长的白石平径,再踩林外的传送阵回院中就寝休憩。

归途一路闻花香独处,散步漫聊,静谧畅快,告慰了星予祈许多修炼的枯燥疲惫。

有一次照常回寝,路上星予祈偶然告知云为月「天罔月」并非治愈之术,但有以命疗伤之能,极费精血,易伤根本。

她想不到云为月不经意间记下了那句话,如今更出乎意料地施使「天罔月」为自己疗伤。

那是些未尽之言。

星予祈没有说,惟有施法者对受伤的人怀有钟情恋慕的爱意时,才能成功施展「天罔月」以命为其疗伤。

原来……云为月真的喜欢她。她的喜欢,别于同门之谊、朋友之情。

星予祈浅浅叹了口气,倚靠树干微微正身,伸手接拣半捧顺枝隙斜漏而下的雨水,冲刷走指间的血迹,“你明知道的这个伤已经、已经药石无医,不必再……浪费血力。”

“不会的——不会是浪费!”

星予祈按住云为月施法的手,摇了摇头,她眼里的柔情和喜悦,连缀着浅浅的无奈和忧伤,“以后就让「扶疏」代替我陪你走下去。”

代替?云为月心中,没有什么可以代替星予祈。

星予祈的剑也不行。

云为月回应不出半句告别的话,只是双眼噙满泪水,端凝答道:“你的剑,我自会珍之爱之。”

她极力压抑失声痛哭的欲头,因为不希望自己留给星予祈的最后记忆,是狼狈痛哭的模样,于是在唇边勉强勾出几分笑来。

星予祈屈指,怜惜地捋帖云为月额边的湿发,触到她雨气淋漓的面颊时,很想停下抚摸,“云为月,我……”

我也喜欢你。

星予祈声如细丝,云为月听见她清晰唤了自己名字,生怕错过什么,她将耳朵靠凑至星予祈的唇边,嗓音干哑凄哀,“星予祈?”

星予祈感受体内枯竭流尽的生命力,伸出的手终究蜷缩回袖里。

只恨此身不支……今生无缘与你相守。

她垂视云为月近在咫尺的侧脸,眸光失神涣散,视野昏暗下来,恍如入梦了般,呢喃呓语道:“时间如此匆匆,来不及多看你一眼。”

星予祈终于合上了眼,云为月再也感应不到她的灵息。

大荒林中的雨还在下,长风呜咽,声音像一只离群孤雁的引颈悲鸣。云为月浸浴其中,啪嚓一声,她的本命剑应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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