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青石板上有雨滴砸过的痕迹,江南烟雨朦胧,这些天是鸦族世子遗孀——唐氏的出殡日。

得蒙天道厚爱,鸦氏一族自正德年间因知府鸦简发迹,从此成为边显县一大望族。然而百年之后,名门望族逐渐没落,轮到族中第十二代世子这一代,却因世子出海远洋不幸遇难,主心骨倒下,一时之间族中大乱,越显混乱冷清。雪上加霜,前些天,世子遗孀重病早逝,如今硕大个鸦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剩下五岁的世女遗孤。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是再不忍,那遗产都会被这帮子狼心狗肺的瓜分完毕。倒不如——你收养了侄女,也好添一个仁慈名头,改明儿鸦棠长大,再把那遗产交还也不迟。”三叔母眼睛睨成勾起的细线,“你就是太过老实,你要是真心疼侄女,合该自己养着。哎哟,你说小丫头命怎么这么苦啊!可怜我那嫂子,年纪轻轻嫁给了鸦氏,为家族呕心沥血,怎么就去了呢——”三叔母声泪俱下,从襟口抽出手帕,抹着眼泪,好一个柔情娇弱又善良的江南女子!

三叔父沉着一张脸坐在阴影里想了很久,等他眼神恢复清明,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好!就这么干!”站起来的宽厚身体遮住了大堂里半扇影子,黑暗中的三叔母眼角泛起精光:“你早就合该这么想!”夫妻二人拿定主意,就带好纸笔从家中出发。

鸦族祠堂内,几位长老正坐在左右两列椅子上,主位的太师椅上坐着族长,他面色不愉,看着堂下跪拜的一溜小辈,闭起眼睛叹了口气:“唐氏还没出殡呢!你们这是作甚!”他拿着拐杖狠狠跺地,“啪”一声响,惊得下跪的几位叔叔伯伯舅舅虎躯一震,又吓得边上候的各家媳妇一阵哆嗦,就连祠堂偏房里守灵的鸦棠,也从又冷又困的梦中惊醒了。

整个灰暗的偏房内,此时仿佛空荡无人。但若是你仔细睁大了眼往里瞅,可能就会发现乌黑沉重的棺材板后面阴影中,跪坐在蒲团上的干瘦小人儿。这小孩梳了一个古板的圆髻垂在脑后,看起来是妇人该有的发式,父亲母亲一死,世女成了族中继承人,发式的改变意味着她重于年龄的身份。

双手细瘦如火柴,肤色蜡黄偏黑,世家之女,不该是这副寒酸难民模样。鸦棠小时不懂,再来走一遭人生,往事真相,全明白了。宽厚的粗布贴着幼嫩的肌肤,黑色的罩衫就像笼子,压得小孩喘不过气。冰冷的屋里,小孩子抬起头,只见那灰漆漆的小脸呆滞,然而一双眼黑白分明,乌黑亮丽的眼球里弥漫着瘆人的精光。

不小心探一眼,仿佛就被吸进深渊似的。来送饭的小草不小心瑟缩了肩膀,心下暗想自己看错了。天真无邪的世女,怎么会有那般可怖的眼神呢?

虽然心下安定,但小草还是快速把托盘放到世女脚边,跟打发一只小狗似的:“来,吃饭吧。”

轻飘飘的玩弄语气,就差没伸出摆摆指尖勾一勾。

鸦棠没动那碗饭菜,哪怕饭中有平时吃不到的鸡腿和热粥,那粥里还漂浮着肉香,对于饿了七八天的小孩儿来说,无异于盛宴佳肴。

没有想象中吞咽口水的声音,也没有了急促伸出的灰脏脏的小手。丫鬟小草直觉不对,她平时是大房里伺候的,本不该派到这儿当个送饭的奴婢,大房之所以每日派她来送饭,不过是为了显得周全些。小草想到这儿,又压住了心中的火气,她知道,自己不能坏了主子的好事。

呸!不过是个克爹克妈的贱玩意儿!给她这儿摆什么谱呢?要不是老爷看中了世女背后的财产想要收养,谁稀罕这孤星?

心里不屑,面上还得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小草细着嗓子,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放低了姿态蹲下身来:“世女,怎么不吃饭啊?”她尝试着靠近鸦棠,就准备等这小丫头露出不安或者难为情的神态,就以世女身份唬一唬她。

世女性子软糯,最好拿捏。

空气中是食物的香味,腹中空空荡荡,嗅到浓郁喷香的味道,肚子应激响起了一阵阵鼓声。五岁小孩子的身体,力气早已经被饥寒交迫耗光了,再加上在灵堂里跪拜了一整夜,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可是鸦棠清楚她不能吃这食物,因为食物里有毒。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那大概是鸦棠生命中最温暖的一个寒冬。仿佛九天之女踏着白云降世,她见到了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光彩,因为那抹别样的色彩,心里仿佛受了蛊惑一般追了上去。于是,她的人生彻底得到了改变。

也是因为改变,往后的岁月里她时常因为体内余留的毒素和病弱的身体,变得越发畏畏缩缩和自卑自责。

鸦棠想到这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往事不堪回首。幸好,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指尖刺进幼小的手心里,针扎般的疼令身体多了点精神。然后身体受不了还是习惯性分泌了口水,鸦棠忍着食物的香气,将口水艰难吞进腹中。

听到唾液吞咽的声音,小草眼睛亮了。果然,世女还是太小了,小孩子嘛,哄哄就好了。以为时机成熟,小草顾不得礼仪,直接取了地上的碗筷挑起饭菜,饭菜转眼之间已经怼到世女的嘴边,眼看着快成功了——

“啪嗒!”清脆的瓷器落地的破碎声音。

空气仿佛凝固了,小草诧异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祠堂正院里,正在斥责族内争先恐后领养世女的小辈们的族长忽然噤声。此时正轮到被挨批的三叔父涨红了一张脸,正待解释呢,族长不出声了,吓得他行一个跪叩首。

“安逸,什么声音?”族长耳目灵敏,他刚才仿佛听到瓷器打碎了。

伺候在族长身旁的安逸没一会儿回来了,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时,只见身后还藏了个小不点。

“回老爷,是食器不小心打碎了。”安逸一身灰色长衫,毕恭毕敬回复。

三叔父心里有些生气,刚才竟然因为一个食器吓得他跪叩首?他迁怒于安逸:“不就是一个食器,打碎了重新买一个是了?”三叔父话出口,众人心里不禁叹气——真是个蠢货,安逸是族长亲信,自小领在身边培养长大。若真是个简单打碎食器的事情,用得着声势浩大说出来吗?

果然,三叔父话毕,一个细声细语的童声响起:“不是食器打碎的问题。”声音镇定自若,虽稚嫩却沉稳,“是菜里有毒。”

一席话刚说出口,大房当场变了脸色,他压着怒气和焦躁带着几分威胁:“棠儿,这话谁交你说的?你可知道,胡乱扯谎意味着什么?”

老大迫不及待跳出来,三叔父才明白,哟,今这儿闹的,敢情是给大房连累了。他不忿:“兄长你可别吓唬孩子,五岁奶娃正是童言无忌之时!”

大房气得甩袖,心中大骂:棒槌!这个大棒槌!他不屑理三叔父,也料定一个五岁孩子必定不懂下毒为何物,只作揖面向族长躬身:“我鸦涉天地良心,定有小人利用幼儿无知从中挑拨,恳请族长查明原因,还我一公道。”

族长摆摆手,冲鸦棠招手:“棠儿,到我这儿来!”

鸦棠迈着细碎脚步,不紧不慢朝族长走过去,举手投足间,虽见稚嫩,但显礼仪。族长暗自观察着,心里不禁暗叹:果真是瑾儿的继承人,小小年纪,在父母双亡不久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的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之前倒是传言道:世子遗孤怯懦胆小,堪不起家族众望,故而族中才有长辈提议道,择一亲长代为收养教导。如今只怕传言不实。

族长将心之所念沉入腹中,待鸦棠行至他身下,多了几分真心的慈爱,仿佛连话语也柔和了:“棠儿,说说吧,为何菜中有毒?”

鸦棠知道,此时所有人目光必定紧盯自己。她也感受到族长细微变化中的浅薄善意。为何菜中有毒?她能说前世被那人带回现代检查出身体里长期堆积慢性毒素吗?以至于后来,鸦棠学习药理,对于药物气味敏感,小草将饭菜堆至面前那一刻,几乎下意识间,浓烈的苦涩就侵入鼻腔。

这毒,下得太过浅薄,当年没察觉,全因还是不知人心险恶的幼童。若她通晓人情世故,不会那般愚蠢天真。

鸦棠当然不能说,毒是自己闻出来的。

江南人皆迂腐,这世界里判断事情非黑即白,就连人的眼睛中,也只能有“黑、白、灰”三个颜色;然江南人崇拜天神,信仰刻在骨子里。

众人眼中,灰败羸弱的孩子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轻轻摇摇头,欲言又止,最终吐出一句话:“娘告诉阿棠,不能说的,说了,天神责罚于阿棠。”清澈的眼光荡漾,不似扯谎的样子。

围观的长辈吓得退后一步,大伙皆知,鸦棠的娘,那位命比纸薄的唐氏,早已咽气封棺。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唐氏生气久病卧床之际,就已经预料到后事?猛然地,后脊背一阵凉气蒸发,顿时空气一片寂静。

族长心思深沉,他望着衣着朴素甚至有些粗糙的鸦棠,不知回想起什么,神色陷入思考中。

“罢了,安逸,带世女下去休息吧。”族长摆手,安逸领着鸦棠刚要走,又被喊住。

“带回我家中吧,交至老夫人,小小年纪,想来,唐氏也怜惜,不忍她在那继续跪着。”族长说完,各家变了脸色,若族长收养了鸦棠,那世子的遗产?

“等一下!”大房慌张了,他鞠了一躬,脚步颤抖,仍然僵直了脖子发问族长:“唐氏早逝,如何能告知鸦棠下毒?饭菜是我派人送的,族长大人,我怀疑,棠儿受人指使!”

“这其中必定有蹊跷!求族长大人明察!”大房跪了下去。他一跪,妻子也跟着跪了下去。二房平时惺惺作态,假仁假义,面上的功夫皆要做足。更何况,分世子家产这种事,说白了谁不想呢?

给世女下毒?有趣!二房紧跟其后随即跪下:“求族长彻查此事,还我大哥一个清白!”一个接一个,竟然全都跪下,望着下面乌压压一片人影,族长闭上眼睛。

罢了,再风光的大族,流传到现在,也只剩一些狼心狗肺的纨绔了。

安逸牵着鸦棠的手一紧,他在发怒,亦在怜惜世女。忽然间只觉得手心有些柔软的痒意,低下头发现世女仰着天真的小脸在冲他笑,仿佛该安慰的人是他。

“安叔叔,不要紧的,娘亲会保护我。”她腼腆一笑,黑黄的小脸竟然有些可爱。

安逸伸出大掌摸了摸鸦棠的脑袋,鸦棠知道,安逸不信她,只当作小孩子的懂事罢了。鸦棠真不怕,鸦棠甚至有些兴奋,其实她扯上自己娘亲的时候,就已经设计好陷阱,只等猎物往下跳了。

重活一世,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也再没有什么能让鸦棠害怕的东西。这可是她重新来的头一遭战役阿,那可得好好玩儿。以前该弥补的遗憾可以弥补了,该收拾教训的人,也可以一并处理了。

正式开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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