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ar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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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太好意思写下一些黏糊糊的爱情,更不好意思让良子看见,所以请原谅我吧,让我写些其他事情。

那是一九四二年的初夏,Hans被树原海借去说要让他帮点忙——他经常被人叫去帮忙做些重活,譬如搬动器材之类的。尽管树原叫了Hans,我也没有过多在意,然后Erika和我就再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你不是说留下那个犹太人是为了试药吗?把小白鼠借给同学试一下芥子气的效果也不算什么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Hans已经死去,我的异能对他没有任何用处。即使找了树原要争个长短也无法改变人已离世这个事实,毕竟在我们这个队伍里,明面上把犹太人当人看的只有我一个,M君也是只有在私底下才会对Hans和Erika态度和善。

“……他是个人,不是小白鼠。”

犹太人也是人啊!活生生的一个人,一条命,一抹年轻的灵魂。

“对于小白鼠来说,你就是在折磨它的同类。”树原这样说着,将注射器里的液体推进白鼠的体内,看着它痉挛,然后死亡。“因为我们高犹太民族一等,所以就可以像你支配它们的生命一样支配犹太人的生命。”

“看到了吗,渡边淳子?你说着什么‘人道主义’,但你我是一类人。”

“——你的理想在这个年代什么都不是。”

……

Erika不止一次来问我,问哥哥去了哪里,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们要一起吃一九四二年圣诞节的姜饼人和拐杖糖。

他去忙了,很忙很忙。

我每一次都对她这样讲。尽管我清楚纸包不住火,瞒不了多久,而一直一直隐瞒着一个人的死亡也是一种亵渎和不敬。她还太小,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和希望。

M君如今已经将Hans当作了至交,而对方却在这个时候被战争的余火烧得什么也不剩。

“我以为学校里不管怎么说,都勉强算是净土。”他与我并肩坐在一起,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但事实是没有哪个地方,也没有哪个人能逃过一劫。”

这个时代强迫着每一个人都参与进来,让战火烧得更广,直到将所有人都骨血都融化,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是个足够好也足够差劲的年代。

“如果能结束就好了。”我轻声说,“如果能结束的话,就还有Erika逃过一劫。”

M君轻轻吻了吻我的手心,“会结束的,淳子,会结束的。”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M君的方法,哪怕是等到Erika也死在子弹之下也是如此,他一直瞒着我,不愿意告诉我他要做什么。

Erika死在盛夏,是被清水带出了学校要送她坐上前往乡下一个红十字会总部的火车,而清水又因为一些来自香取的事务而暂时将她留在原地,等回来之后就发现那个天使一样的小姑娘惨死在路边。

自那天以后,我就时常质疑自己学医的初心与根源,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异能力。

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的医生又算是什么样的医生?或许也是阿斯克勒庇俄斯见我这个渺小的蝼蚁太过贪得无厌,就将我身边的两条性命夺走,警告道:

【戒贪,愚人。】

【神不济世,自救无果。】

【你从来都是某个东西的奴隶,只是你从未发现,也从未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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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东西的……奴隶……

“是时代吧。”毛利先生突然出声说道,“以渡边小姐的性格,被那个混乱的时代奴役再正常不过。”

是啊……

明明只要置身事外就不会这样茫然,却还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个人,做了她认为正确的决定。

但是姐姐她啊,即使再被奴役,也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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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Erika死后的第二周,我们就要启程回国了。M君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坐上前往岛根的列车,因为他收到信,说峰子夫人病重。

我们赶到时,那位总是穿着黑底金纹和服的夫人此时此刻只能披散下平日里挽得紧紧的发,极其失礼地躺在榻榻米上。

夫人一向要强,也不知道今日突然被我们看见了这副狼狈样会如何作想。

我试着去牵起她的手,却看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夫人——”

“人总归是有一死的,淳子。死亡不过是个节日*而我的节日来得更早些。”

她将M君赶了出去,然后竟主动拉起我的手,拜托我要让M君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听那孩子说了,只要你还对他有一丝的感情,你就永远是他的未婚妻。但我要拜托你,淳子,求求你,让他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

过去里那个总是希望儿子能够振兴家族的主母如今只是个母亲,不再想着什么荣耀,只希望独子能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活下去。

“我会让他活下去的,夫人,赌上渡边淳子之名。”

走出卧室之后,我没有与M君提起过我和峰子夫人的谈话。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离开了太多人,太多太多人,是北海道的黄昏永远也无法挽回的,哪怕神明也是如此。

埋葬峰子夫人是在夏末——恰好是我和M君被官方通知要随军队前往常暗岛备战的一周后。

M君并没有因此而流泪,事实上我也很少看见他掉眼泪,上一次或许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峰子夫人不会允许身为长子的M君哭泣。

“想要哭的话也没有关系的,林太郎。”我试着伸手,像过去一样摸他的头,但他像是知道了害臊,偏偏脑袋躲了过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而且峰子夫人也是会理解的。”

那方小小的,小小的石碑,甚至没有高过他的膝盖,刻着寥寥几笔,简单叙述了一下峰子夫人的生卒年月日。他盯着它看了片刻,转过头同我说,“下雨了,前辈,我们走吧。”

天空是响晴的,日光也有些烈,连一丝云也没有,更别提下雨。

但我清楚那雨是下在心里的,比秋雨更易让人泛起愁,绵绵不绝,像是没有尽头。

……

“我已经递交了申请,即便成为了战地医生也不会去碰枪。”

所有新入伍的军人都端着一把没有上弹匣也没有上刺刀的机关枪,只有我一个人像能剧里的丑角一般,端在身前的是扫帚。

“这里是军队,渡边小姐!服从命令是军人的职责!”

“失礼!但我渡边淳子先是医生,再是军人!我是战地医生而不是军医,服从命令不能套用到我身上!”

然后再正常不过地被教官狠狠骂了一顿,枪也直到最后结束了战争也没碰一下。在军队那种地方,特立独行就是错误,我知道可能会有人因为我的不碰枪的决定而死去,但是我是个医生,医生的手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为了杀人的。

所以当M君问起的时候,我跟他说,世间最美不过玫瑰,最善不过慈悲,我放弃了自保的武器,是济世也是自救。

“和你们的‘武运昌隆’不一样,‘再救一个’才是我的目标。”

前往常暗岛的日子很快就到来,M君因为留学期间成绩优秀而被安排了一个卫生科长的职位。至于我,则是给了“J国红十字会特派常暗岛战地军医”的头衔。顶着红十字会的名头,我也不至于就这么被对面的军队抓住来上一枪,而【众神的晚霞】更是无论哪一方都下不去手的存在。

见到换下白大褂黑衬衫穿着一身军服的M君,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夸奖,“很精神嘛,林太郎。”

至于我自己,则仍旧是那身在G国留学时就几乎成为标志性服装的白大褂和白色衬衫长裤,浑身上下的衣饰中唯一的暗色大概只有那条红鸢色绣着云纹的发带。M君在出发前不止一次说我这身不适合上战场,适合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坐着,偶尔作为某个重要角色参加医疗座谈会之类的活动。

“和军人不一样的话,不是一看就知道是医生了吗?”

“你也没戴红十字的袖章啊,前辈。”

诸如此类的对话每过几天就要发生一次。

战场的伤亡很多,比以前柏林大学的那几个棚屋每天接收的伤病员还要多,一般的医疗手段已经来不及与死神抢人,无奈之下只好听从了M君的建议,使用异能。

有时候会觉得M君的行事风格发生了些明显变化,我却也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以为他想要早点振兴家族,要给峰子夫人荣光。为什么会这样想,大概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峰子夫人对我的请求——或是说祈求,夫人就已经先一步去了。后来的几周我们两人都在为峰子夫人的身后事忙碌,准备葬礼挑选墓地还有会见宾客之类的,原本听说母亲还要带着妹妹良子过来吊唁,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最终不了了之,只给我写了封信,说要我好好照顾自己,还有M君。

M君不需要我照顾,如果标准只是不饿死在医务室里的话。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来的坏毛病,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作息混乱还开始抽烟。

抽烟是一个医生的大忌。

所幸他的烟瘾并不重,几个月才抽完一包,要是再大点,有心人一个举报,就能直接把他从卫生科长的位置上拉下来。

“你偶尔也注意点啊。”我把打来的饭菜放到他面前,像个监工一样,盯着他把晚餐吃完,“又不是不知道三餐不规律会有什么后果。”

然后我就听见他小声说,“太浪费时间了……”但具体是哪里浪费了时间,就不愿再细说。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很快就可以结束战争了,很快——”

自那天以后,我就发现医务室的病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譬如梅木和立原。那时是平安夜,但对方完全没有任何消停的意思,枪声整夜整夜地响,从上帝之子诞生的前一日到后一日,总部里提前一周和士兵们抽空布置好的圣诞树上落了灰。

“感谢您,渡边小姐。”一个士兵在我将他那向外淌着热血的断指恢复以后,对我这样说,“愿天上的父保佑您,阿门。”

对此,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若上帝真的存在,若神灵真的有在倾听来自人世和虔诚信徒的祈愿,哪里还会有无尽的战火呢。

我不信上帝,也不信自己国家所谓的八百万众神,自从Hans和Erika离去以后,就连医药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也不信。

“渡边小姐的异能真是有用啊,我差点以为要死在那里了。”

这句话,我每天都要听见无数次。

但随着我与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我几乎能认全所有士兵的时候,他们的声音终于变了,变成地狱恶鬼的沙哑嗓音,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

治疗原本不是折磨,是幸福,但一次又一次地被拉出死亡的阴影,彻底断了解脱的退路,治疗就成了折磨。

因此,与M君之间的摩擦逐渐增大也正常。

“不死军团?!你疯了!”我将锥形瓶砸在地上,完全没管里面的正在调配的补充营养的试液在实验室的地面上流散开,“他们是人!不是工具!更不是没心没肺的机器!”

印象中总是带着微笑穿着衣摆快要拖到地面的白大褂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而观潮楼主人已经死了。

M君仍旧不放弃地对我解释建立一个不死军团的益处,譬如只要牺牲一小部分人就可以换来大多数人的和平。

“所有人的身体,甚至是所有生物体,都是为了活下去而被自然精密地打造出来的。”

他开口,将我时常挂在口边的话复述了出来,“既然人的身体都想要活下去,又怎么好违背本能呢。”

“求生是本能,求死也是。”我反驳道,“我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开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胁下,我决不将我的医学知识用于违反人道主义规范的事情*。”

M君从喉咙里发出轻笑,带着点嘲弄的情绪。

学医救不了所有人,前辈。

他说,学医甚至救不了身边的人,想想Hans、Erika,还有父亲。

他的父亲静男,也是因为战争而被强行征了兵,作为军医上前线,然后在救治伤员的时候被卧底一枪打死。

我认同M君想要快点结束战争的意图,但这个方法实在太过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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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您不在姐姐身边吗?”

事实也很奇怪,自称和姐姐关系不错的毛利先生在手记中一次也没有提到过,要知道就连关系一般的清水和香取都被提到了几次。

“我一直都在,是我要求淳子不要透露出去的。”

这么说倒也算是说得过去,不过疑点太多,更让我确定他大概就是M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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