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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M君不欢而散以后,我们两个就再没有单独见过面,偶尔碰到了也是礼节性的问候,完全看不出我们两个其实还保留着一层如今已经薄得只要一阵风就能刮破的恋人关系。
放置伤员的营帐中躺满了人,都是刚从前线回来的,浑身鲜血痛苦至极。
我习惯性地想要使用异能,却听见离我最近的士兵趁着M君的人形异能走远去看营帐另一头的空档乞求我放过他们一命。
“我是真的想死啊,渡边小姐……”是那个替我祷告,请求上帝保佑我的基督徒士兵,“自杀是罪,但活在这地狱又何尝不是罪——”
这人间,比地狱还地狱*。
但我终究不是他的上帝,也不是耶稣,更不是玛利亚或是别的谁,只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庸俗医生。
“但我无法看着你死去,先生。”在他的绝望之中,北海道的斜阳再次显现,凉风也不知到底是从哪里吹来的,空中落下了轻盈的雪。
我想要救他,想要救所有应该活下去的人。
然后我听见了利器划过皮肉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块铁皮,在伤口彻底恢复之前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
【戒贪,愚人——】
恍惚之间,那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像是看出了渡边淳子这个固执鬼的不认命,周身便接二连三地有人自尽。
我的异能【众神的晚霞】无法在瞬间治愈伤口,发动的条件还算苛刻,因此他们也有时间拼上最后的力气跟上死神的脚步。
不知为何,树原海那张脸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而他那句话也是无时无刻不在动摇着我。
“你的理想,什么都不是。”
“【众神的晚霞】,也是‘诸神的黄昏’,只有毁灭与沉寂,没有新生。”
自那日起,我就再也无法使用异能了。
我杀了人,杀了很多很多人,尽管双手未曾沾染鲜血,但那红色一直都顺着指缝流淌,滴在北海道冬季的雪地上。
救不了身边人,罔顾伤患意愿,甚至亲手推他们入无间地狱——这样的人,这样的医生,这样的我,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而继续为自己的异能而感到快乐的呢?
一条条本该不死的人命吗?
渡边淳子是这个时代的奴隶,她从来都知道,却从未承认;她的未来已经被剪定,总归是难逃一死,去赴这个安静的节日。
我帮不了M君,异能无法使用之后就更是如此。于是我写信给早逝父亲的旧友,说自己如今已经无法再使用异能,且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希望能被调回军部,去坐我的办公室。
夏目先生回信很快,说看在我过去的功绩和在国际的名望,会给我安排一个闲职,远离战场。
M君听说以后,来到我的房间,说,前辈,我从来都不会想到你竟然会当逃兵。
逃兵又如何,我本身就是个足够怯懦的人,或许会有年轻人的锋芒,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只会淡去。
“我已经不年轻了,M君,已经二十六岁了,照理来说应该早早就嫁人生子,而不是跟着你这个真正的年轻人混迹战场。”
女人永远十八岁,是因为她们觉得自己永远不老,青春永驻,而男人的少年无畏,则是永远的傲骨与锋芒。
我们两个就这样对峙般地站着,好像这样就能够把对方说服一样。
他想让我继续帮助他完成不死军团的梦想,但我已经救不了任何人了,连我自己都是在地狱中沉浮,还能救得了谁呢。
那一年是一九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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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小姐的异能发动需要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
“那就是‘对病人能够恢复抱有希望’。”
“……”
姐姐说自己杀了人,救不了所有人,大概也是因为她的心陷入了迷茫,不知自己的愿望是否违背了对方的意愿,从而放弃对所有人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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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暗岛上的冬天很凉,也下过雪,只有地上歪斜的雪人昭示着我曾经来过这里,当过战地医生。
离开那个地方之前,我对M君说,分手吧,我们不合适。他没有说话,仅仅只是用藤紫的眼看了看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就以后都不再见面了,前辈。
……
三年之后,再次听说M君的消息是关于战后审判的。那时我就任陆军军医总监,即便没有在诸位同僚面前再次使用过异能,国际红十字会对我的评价也足够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做出什么事情。
J国就是这样,在国外越是出名的,在国内地位也水涨船高。
但M君如今就陷入了大麻烦。常暗岛战役的失败让他的军衔一降再降,从过去与我相同的少校降到准尉,甚至还独自背上了J国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罪行,再过几个月就是军事法庭审判的日子,到时候难逃一死。
我想起峰子夫人,想起她那双越来越冰冷的手,还有唯一一次见过的,她脆弱的模样。
于是等到反应过来以后,书桌上就已经出现了纸笔,就等着拿起笔给夏目先生写信了。
……到底是峰子夫人的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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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后翻了一页,发现在写满了字迹的纸张之间夹着几个信封,不算厚,能够算得上有些手感的只有一封,就是出自姐姐之手的那一封。
我将几封信取出来,放到桌面上。上面的寄信人与收信人无一例外都是“Watanabe”和“Natsume”这两个名字之间交换。
“这是……什么……?”
“大概是渡边小姐为什么会回到北海道的原因吧。”
毛利先生非常自然地拆开一封署名“Watanabe”的信,快速看了几眼之后有将信纸放了回去。
“上面……写了什么?”我直觉那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是姐姐做出的非常非常重要的决定。
“还是大隅小姐自己看吧。”
我取出信封,细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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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先生亲启
小辈渡边淳子,听闻近日有位来自岛根的战/犯要在两个月后接受本**事法庭的审判,便想起其母峰子夫人对小辈的嘱托。望夏目先生能施以援手,小辈愿乞纳在身官以及【众神的晚霞】,以赎未婚夫森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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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姐姐回答北海道后的余生都未曾收过俸禄的原因。
为了手记中的M君,她舍弃了一切,包括官职、军衔、财富还有名望。
我曾听说过官方在做一些关于异能的实验,从融合到剥离,从毁灭到创造。
如果我的异能还能再救回一个人的话,这北海道和岛根冬季的晚霞,是否也会再炽烈一些呢?
渡边淳子已经看透了世事,不再想着救济世人,也不再贪得无厌。她如今已经老了,变得畏手畏脚,只想挽救自己爱的人。
夏目先生回信,说异能完全没有必要送给那些阳奉阴违的高层,至于即将被审判的M君,则已经确定会留他一命,只是要吊销他的军衔官职还有医师执证,然后扔到横滨去。
横滨也好,东京也罢,能活下去就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
我也写过信给那位名叫晶子的姑娘,问她愿不愿意来我的小诊所当助手,但因为她的异能太过特殊,军警不放她走。
遗憾是真的遗憾,却也不能直接和军警对上,把她抢出来。
我至今仍对她怀有愧疚,如果不是我的逃避,晶子也不会被M君带去前线,得了个“死亡天使”的名头。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M君来找我了,以电话的方式。
不知道他从那里弄到的我的电话号码,但此时我已经搬回北海道与妹妹良子同住,我不希望他对我妹妹做出任何事,特别是他的身份如今已经如此敏感。
“完全没有必要救我啊,前辈。”
“怎么可能没必要。”
“不死军团的事情让前辈这么生气,想要报复也是应该的吧。”
“那又怎样。”
“我要救你不仅仅是私心,还有峰子夫人的嘱托,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帮你活下去。”
“我答应过峰子夫人要让你活下去,林太郎,她不需要你重振家族,活下去就够了。”
“官职虚名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用这些东西换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再合算不过。”
“……嘴上说着最优解太冷血,明明自己也很熟练嘛前辈。”
手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写到这里的时候,姐姐终于病倒,连笔都握不住了。
“请你把我的文件资料全部送去给横滨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森鸥外,良子,我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那时是正月前的一周。
“所以,您稍后请把这些文件都带走吧,森先生。”
“看来你已经很确定我的身份了,大隅小姐。”
他的女儿爱丽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们之间,原本灵动的蓝色眼瞳只有一片死寂,“你要是没有那么聪明该多好……”
这样说着,他已经拿了资料向门外走去,路过姐姐的卧室时,指着地上歪斜的雪人问我,“那是什么?”
“是姐姐,姐姐在去世的前天晚上硬要下床,说和某个小孩子一样的学弟约好了要每年给他堆雪人。”
那天是大晦日前夜。
“冒昧问一句,森先生,您真的有爱过姐姐吗?”
“……”他仍旧盯着那个雪人,站在那还没到膝盖的雪人身前,许久,才回答——“大隅小姐问的是‘森林太郎’还是‘森鸥外’?”
“感谢前辈吧,大隅小姐,她即使是去世了以后仍然在挽救他人生命。”
“还有,我不希望有第二个人知道今天的谈话。”
说罢,便拿着手记信件还有文件资料,和爱丽丝一同走进北海道的冬天。
“……”
姐姐说自己杀了太多人,却救了我一命。
去年的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已经化去了大半。
注:
*“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为了活下去而被精密地打造出来的。”
源自渡边淳一《众神的晚霞》
*“本来以为分离只是一瞬间的痛苦,但是现在我已感到迷惘,人世无常的道理愈来愈明显;虽然如此,不管有任何事发生也请不要抛弃我。”
源自森鸥外《舞姬》
*“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
源自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死亡不过是个节日。”
源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我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开始,就8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胁下,我决不将我的医学知识用于违反人道主义规范的事情。”
源自《医学日内瓦宣言》
*“人间比地狱还地狱。”
源自芥川龙之介《侏儒警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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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Par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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