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天光放晴,夕阳落在院子里的泳池上,打的那一片白花也有了颜色。
苏衍看着那一池子飘的纸花,有点没懂:“这是……?”
沈舒白咳了一声:“这个……一点见面礼。”
本来只是闲来无事折着玩的,后来越折越多,又舍不得扔,干脆都放在泳池里了,不知不觉间竟然攒了这么多。
“先进去吧。”
沈舒白推着他往屋里走,苏衍却拉着他的手腕没动:“别啊,准备这么久,不给我看看?”
他拿下巴一指泳池上的一片白花:“见面礼嘛,我都回来了,它们还要继续吊丧么?”
点指开花这种市井小手段,放在几千年前沈舒白是无论如何不愿意染指的,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指尖的神力注入到白色的纸花中,花瓣上开始出现一条条彩色的光线,然后顺着灵力流动起来。
映着夕阳的暖光,像一片彩色的灯带,把泳池的水映照的彩光粼粼。
苏衍想起自己给沈舒白点指开花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靠着池边的廊柱,看着彩花上流动的光影,很难想象沈舒白这九年是怎么过来的。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沈舒白是靠什么等了他这么久?
“你就没有想过,这一池子的花可能永远都不会……”
绽放么?
我跟当初的你不一样,你还有一丝元神存留,总归有一线希望,但我就只剩一捧水了。
“没想过,”沈舒白没让他把话说完,打断了他:“不敢想。”
夕阳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颚线,苏衍惊觉他似乎瘦了一点。
沈舒白俯身从水面上托起一朵白花:“活着总得有点念想,不然怎么度过无尽光阴。”
神不能说死就死,没有自己生命的控制权,如果连这一点盼望也没有了,该靠什么活着呢?
苏衍想起自己将他放在山洞中修养的那几年,当时他也是这么想的。
除了相信那个人还能回来之外,不允许自己有别的想法。
感同身受之下,苏衍胸口的神印似乎刺了他一下,心都跟着密密麻麻的疼起来。
沈舒白走得匆忙,连衣服都没换,一身白色睡衣,手托彩花,背后是无边暮色。
苏衍从他身上看见了深不见底的孤独。
那是他的回归都抹不掉的深厚沉寂。
他走到沈舒白面前,接过他手中的白花,正想说点什么,鼻尖忽然闻到一股香气。
有点甜。
这个味道立马勾起他遥远的回忆。
那是当年沈舒白身上带的一点热奶的味道。
随着术法的催发,点指开花中的法阵逐个运转,香气从每一朵花中逸散出来,整个院子都是甜奶的味道。
他顿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好奇的看看手上的花:“这是什么?怎么还会飘香?”
沈舒白这才想起来,这些年纸花折多了,花中法阵有所修改,他在花里加了变色、调节、增香的法阵,添加增香时想不到能用什么香气,就直接用了甜热奶的味道。
苏衍靠近他耳边问:“你这是在邀请我么?”
他话里带笑,嗓音压在喉咙里,低低沉沉地说出来,混在香甜得叫人发倦的奶香里,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旖旎。
苏衍食指指尖托举着纸花,沈舒白侧头就能看见流光映在苏衍含笑清亮的瞳孔里,带着几分妖异的魅色。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抓住苏衍的手腕,还没等开口,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禺虢手里还拎着烧火棍,气势汹汹站在门口,被糊了一脸甜腻的香气,抬眼就看见那两人站在一片绚烂的花海泳池旁,勾勾搭搭。
父子相见的喜悦和激动兜头撞上儿子被别人家的猪拱走现场,禺虢惊怒交加悲喜相和,体验了一把凡人才有的三高症状——他深吸口气,大脑供血不足,差点撅过去。
手里的烧火棍指着沈舒白:“你你你放开我儿子!”
沈舒白不知道是听话还是吓的,真就放开了。
苏衍手里还拖着花,吊着眼角看一眼禺虢:“不知道敲门么?咋咋呼呼干什么,扰人好事。”
禺虢那一句“放开”喊的理直气壮,对上苏衍却突然就没词了。
他根本指责不了苏衍什么,也没有立场去插手苏衍的生活和选择,甚至他连跟苏衍说两句话都需要斟酌用词。
元胥尚且可以约束他什么,他自己却没这个资格。
他只是头脑一热,在北海暴雨停止后没在海上找到人,就猜到他肯定是来了沈舒白这里,一门心思想着过来看看,根本没有想过该拿什么身份见人。
他到现在才想起来,“苏衍”跟“禺虢”和“于国胜”都是可以说上话的,唯独“玄冥”跟“禺虢”不行。
他僵立半晌,而苏衍看着也不像是要给他台阶下的意思。
沈舒白夹在中间,不得已成了那个和事老,问禺虢:“留下一起吃晚饭么?我叫王连他们过来一起。”
禺虢当然是想的,但他先看了一眼苏衍。
苏衍不置可否地进屋去了:“你新家?我逛逛。”
禺虢见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也没不识趣地给人添堵。再说了,他也实在有点看不惯沈舒白,遂摆摆手说:“算了。”
走前他朝屋里看看,屋里没开灯,只看见落地窗前有个颀长的身影,负手转一圈,慢悠悠上楼去了。
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禺虢也没多停留,转身走了。
沈舒白也没再留他,回屋上楼时苏衍正站在卧室里看墙上的画。
那是一幅工笔画,画上的人穿着白色风衣,手执一枝梅花,挡住半张脸。花端站着一只红色的小鸟,长长的翎羽垂下来,搭在画中人的肩膀上。
画框是上好的梨木,里面封了符咒,多年来不晕墨不褪色,一如刚成画时。
沈舒白打开灯:“还在怨他?”
“没有,谈不上。”那朵彩花还在他指尖打转,他退后两步,坐在茶几上,垂手拨弄旁边鱼缸里的月亮草,把锦鲤祸害的东躲西藏:“千万年前的事了,早谈不上怨不怨。我只是还不习惯有个爹。”
沈舒白站在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胸口露出的半个神印上:“你这些年……”
他想问这些年难过吗?孤单吗?痛苦吗?
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就跟禺虢面对玄冥一样,总是说不出来。
于是他只能改口说:“回来就好,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跟你过日子算不算?”苏衍张嘴就是一句调侃,拉着他的手:“不用担心,这些年我没什么感觉,就是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梦也不做,睡醒的时候就是今天了,过的挺轻松的。”
沈舒白明显不信。
苏衍眼一闭手一张:“来,真元给你搜,你看我这九年有没有记忆。我记忆中的上一幕还是帝都山上我叫你等我来着。”
沈舒白哪能真的搜他真元,只是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搂进来。
离开的人从不痛苦,痛苦的只有留下的人。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苏衍轻轻抚着他的背:“辛苦你了。”
回应他的是落下来的吻。
两人的真元互相试探交融,沈舒白的理智在碰触下不断被打碎,他颤抖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
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沈舒白答话:“嗯,拿余生来补。”
尾声淹没在亲吻中。
苏衍笑了一声,安抚地轻拍他的脊背,刚想调侃两句,两人不经意间交融的元神却让他发觉沈舒白有点不对劲。
“你身上这是什么?天罚?”
“嗯,我留下了行舟。”
他抱起苏衍,将他放躺在床上,同时挥手关了灯。
月色悄升,沈舒白走时尚未天亮,屋里的窗帘还拉着,灯光一灭,四周霎时间黯淡下来,只能看得清眼前人的轮廓。
苏衍觉得光就是沈舒白的封印,每次光线一暗沈舒白开始做坏事时,他整个人的气场就开始不太对了。
有点叫人招架不住的温柔和野蛮。
解开腰封褪去衣衫的动作是温柔的,将他的手按在头顶的动作是温柔的,抬起他腿的动作是温柔的,亲吻和顶撞的动作是野蛮的。
十分野蛮!
虽然能感觉出他已经很克制了,但还是……不行!
他想挣扎,可每到这个时候身上的神力就如同被十个神印同时落封一样,使不出丁点儿!
他只能趁着换气的空档随口抓来一句问:“沈行舟怎么了?”
沈舒白一开始没回答,直到苏衍又问了一遍,他才说:“元神散了九成,抽离山河笔后很难存活,我想法子救了他。”
沈行舟的元神在修复防护大阵时损毁九成,最后剩下那一分根本无法支撑他恢复过来。
他元神虚弱的比三千年前的沈舒白还不如。
而且他的元神还在山河笔里,凤瑶把元神取出来的过程并不轻松,即便有沈舒白和元胥两个天神护法,这仅剩的一分元神还是再次折损近半,最后取出来的基本就是一口残气了。
一阵风都能吹散。
大家都劝沈舒白节哀。
可是沈舒白当时已经失去了一个苏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放弃一个沈行舟。
于是他力排众议,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山河笔不是能画出来世上的一切么,那画一个沈行舟是不是也可以?
他用山河笔画了一个沈行舟。
画完那一刻,他好像就知道为什么自己当年碎成渣苏衍还能把他救回来了。
但这本来没什么不能说的,苏衍为什么要骗他?
他稍稍慢下动作,手按在苏衍胸口的神印上,问:“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说你是用其他秘法救了我?你分明就是用山河笔画了一个我。”
苏衍已经快要听不清话了,只耍了句赖:“用山河笔不算是秘法么?”
沈舒白使了下力,苏衍眼角沁出泪来:“我……没骗你啊。”
沈舒白一根手指戳着他的神印:“你敢不敢说,你是怎么得到山河笔的?”
“就……就进秘境拿的。”苏衍喘了两口气,找回来一点理智,顶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企图色/诱:“你要是再问下去,我可没兴致了。”
“无妨,”沈舒白吻着他湿漉漉的睫毛:“你什么时候说实话,我什么时候放你下床。”
苏衍还想犟一下:“我真没说谎。”
“嗯。”沈舒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下,腰上力道更重一分。
苏衍膝盖都跟着一抽。
他在迷乱中想,沈舒白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你……你听说什么了?还能不能好好做……”
又被下一记打断了。
沈舒白:“别说闲话,不爱听。”
苏衍都不知道他哪学来的这些手段,顿时哭笑不得:“怎么九年不见,你这么不要脸了。”
“近墨者黑,对付你只好不要脸。”他捏着苏衍的下巴不让他偏移目光:“讲。”
苏衍别开头:“我说完你要生气。”
“你不说我也生气。”他警告似的,缓缓推进。
苏衍顿时笑了,又笑出几滴眼泪来,一边推他一边就要起身:“不做了不做了,今天日子不好,没看黄历,改日……”
沈舒白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床上:“讲。”
“真的就是进秘境取的,我说了你又不……”说到一半,他突然一歪头咬上沈舒白扣着他的手腕,顿时嘴里就尝到了血腥味儿。
他含糊道:“你再乱动,我可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沈舒白稍稍退了一些,苏衍就跟倒豆子一样,撒谎不打草稿:“我承认这个笔不是那么好拿的,那个秘境好难破,比我们去过的扶桑秘境难多了,我当时元神几乎都要抽空了,才用水兮打开的入口……”
沈舒白忽然打断他:“我去看过昆仑镜。”
苏衍:“……”
编不下去了。
你看过了你早说啊。
沈舒白:“我给行舟画了身体后,才想到我能活下来可能也是山河笔的功劳,但行舟当时在沉睡,不能回答我,所以我去看了昆仑镜。如果我没去,是不是你还想瞒我一辈子?”
苏衍辩解:“都过去了,提它干什么?”
“九万级台阶,一步一叩首,刀山火海枪林箭雨……我等你九年算什么呢?”
你为我死过何止千万次。
苏衍微顿片刻,轻轻摩挲他支在自己身侧的手腕,柔声道:“都是幻象,看着凶罢了,其实没什么。”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痛楚早忘了。任沈舒白万般心疼,他自己也很难再回忆起什么具体的感觉。
沈舒白又是惩罚似的一下:“还想骗我?”
苏衍告饶:“没有没有真没有,我这句是安慰!安慰也不行么?”
他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地睁着一双碧波似的眼睛,蛊惑道:“天快亮了,小白,通宵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