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空气黏稠而闷热,沉甸甸地压在老巷上空。
距离南方特有的绵长雨季还有几周,但湿气已然无所不在,渗透进斑驳的墙皮,让石板路的缝隙里都渗出薄薄一层水汽。
天色是一种浑浊的、缺乏层次的灰白。
太阳在云层后模糊地发着光,有气无力,却依然蒸腾出令人不适的潮热。
严序如同一个精准的原子钟,再次出现在他的固定坐标——距离废弃报刊亭三米外的墙根下。
他的深色夹克似乎也吸饱了空气中的水分,颜色显得比平日更深沉。
他先是执行了雷打不动的“CE协议”:缓慢蹲下,避免目光直视,将今日份的“贡品”,一小盒精心挑选肉质饱满的鳗鱼块和一本关于抽象主义绘画的厚重大画册,稳妥地放在那个被磨得光滑的木箱上。
完成规定动作后,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蹲姿,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战术挎包里,拿出一台轻薄但性能强悍的平板电脑和一个小小的折叠凳。
他展开凳子坐下,平板电脑搁在膝头,瞬间从“投喂者”切换至“移动办公模式”。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上面正是令人头疼的画廊失窃案件的资料库。
无数窗口层叠展开。
失窃艺术品的超高精度图片,每一幅都透着诡异的美感。
三家受害画廊的平面图、安保系统布局图、监控探头覆盖范围分析。
一份长长的名单,列满了相关人员的资料:画廊老板、策展人、有购买记录的收藏家、艺术评论家……
他的逻辑树状图在“作案动机”分支下陷入了死胡同。
“为财?为何只偷这些市场价值并非顶级的作品?为仇?目标为何如此分散且无规律?”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像遇到了一个无法兼容的软件bug。
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将一些无效假设拖进回收站,又将几幅失窃画作的细节放大到极致,试图用纯粹的观察力找出被忽略的共性。
报刊亭的缝隙后,易小天的眼睛如约出现。
他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确认只有严序这个“固定环境因素”后,目光立刻被木箱上的新画册吸引住了。
那本抽象主义画册的封面是一幅极富冲击力的、色彩狂乱的作品,完美命中了他的视觉偏好。
他像一道无声的灰色闪电般窜出,精准地攫取了两样贡品,又瞬间缩回他的堡垒深处。
很快,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包装纸被撕开的声音,以及一种满足的极轻微的咀嚼声。
接着,是画册被翻动的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
严序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些声音,如同接收到“系统运行正常”的状态反馈。
他没有抬头,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微米。
他的注意力很快重新沉入案件迷宫之中。
就在他试图将一幅画作上的某个奇特笔触与另一幅进行交叉比对时,巷口传来了熟悉略带拖沓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大大咧咧的嗓音。
“哟!老严,又来给我们片区GDP做贡献啦?今天喂的啥高级货?让我瞅瞅,能不能蹭一口?”
赵朗晃悠着走了过来,一身便服穿得松垮垮,脸上带着下班后的疲惫和惯常的嬉皮笑脸。
他很自然地想凑过去看木箱,被严序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原地。
“保持距离。你会干扰观察。”
严序的声音平铺直叙,毫无波澜。
“得得得,保持距离,您是专家。”
赵朗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很识趣地靠在了严序对面的墙上,从兜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他记得严序讨厌烟味,而且估计易小天也不喜欢。
“我说老严,”赵朗压低了些声音,朝着报刊亭努努嘴。
“你这‘驯猫’……呃,‘人才孵化’计划进展咋样了?小天爷没再给你什么惊天大提示吧?比如告诉你蒙娜丽莎其实藏在哪?”
“他的价值不在于此。”严序头也不抬,手指依旧在屏幕上滑动。
“之前的贡献具有偶然性和不可重复性。当前阶段的目标是建立稳定信任,而非索取信息。”
“行吧,您这长期主义……”赵朗撇撇嘴,随即换上了稍微正经点的表情。
“对了,你盯那画廊的案子,有啥头绪没?队里那帮哥们儿都快薅秃了,监控录像都快盘出包浆,结果屁都没发现。”
严序这才从屏幕前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朗。
“这正是关键。现代监控网络不是万能的。他必然利用了某种盲区,或者…某种技术手段。”
他顿了顿,直接切入核心。
“你们网警支队那边,对画廊的网络安全审计有初步结论了吗?有没有发现内部网络被入侵、监控系统被短暂屏蔽或循环播放旧画面的痕迹?”
“哎哟,您可问到点子上了,也问到痛点上咯。”
赵朗一脸苦相道:“网警那边那帮大爷,你懂的,技术宅,傲得很!流程走得慢吞吞。我问了好几回,那边就回了一句:‘正在分析,涉及专业技术,无可奉告。’ 给我噎得够呛!妈的,好像我们一线跑腿的就不配知道技术细节似的!”
严序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烦。
信息壁垒。效率低下。
他立刻追问:“负责人是谁?名字,或者工号。”
“干嘛?老严你别乱来啊!”赵朗有点慌,“人家那是正规流程!你还能黑进人家系统去催稿啊?”
“获取信息有多种途径。直接询问是最低效的一种。”严序冷冷地说。
“告诉我名字。我可以从学术期刊数据库、技术论坛、或者他过往经手案件的公开报告里反向推导他的技术偏好和常用分析工具,从而预判他的调查方向和可能忽略的角落。”
赵朗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我滴个乖乖,你们高智商人群打听消息都这么……这么降维打击的吗?”
他挠挠头道:“好像……姓钟,钟工程师。具体叫啥我真忘了,工号更记不住。”
“钟……”严序默念了一遍,手指已经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操作起来,显然开始了他所谓的“反向推导”。
赵朗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包烟,在手里捏着玩。
巷子里一时只剩下易小天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和平板电脑微弱的运行声。
过了一会儿,赵朗又忍不住开口,试图把话题拉回人间烟火。
“哎,说真的,老严。就算网警那边查出啥了,估计也是啥高大上的黑客技术。咱这案子,会不会就想复杂了?万一是哪个内部人员搞了套电工服,拉了电闸摸进去的呢?”
“概率低于2%。”严序立刻反驳,目光依旧没离开屏幕。
“三家画廊分属不同电路,且都有备用电源。同时破坏难度极大,且风险更高。现场勘查报告显示,失窃期间供电正常。你的假设不成立。”
“我就那么一说嘛…”赵朗讪讪道,“那…万一是什么会穿墙术的异能人士呢?”
他纯粹是在胡扯了。
这次,严序连回答都懒得给,只是给了他一个“你的智商正在污染我的数据处理环境”的眼神。
赵朗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
他的目光转向报刊亭,听着里面规律的翻书声,忽然笑了笑,用一种罕见的带着点温柔的语调说:“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巷子也挺好,没那么多高科技,也没那么多屁事。就你,我,小天爷,还有这…这闷死人的天儿。”
他抬头看了看灰沉沉、仿佛吸饱了水的天空,眉头微微皱起。
“就是这鬼天气,看着就悬得慌。雨季眼看就压过来了,这破亭子…到时候风横着刮,雨斜着灌,里头怕是待不住人喽。”
他语气里那点难得的轻松被一层淡淡的忧虑覆盖了,目光在那用杂志堵着却依然显得单薄的报刊亭缝隙上扫过。
“破案嘛,慢慢来呗……就是不知道这老巢,还能撑多久。”
严序操作平板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接话,但也没有反驳。
似乎赵朗话里的忧虑,暂时压过了他脑中奔腾的逻辑洪流。
就在这时,报刊亭里吃东西和翻书的声音停了。
过了一会儿,一本厚厚的画册被从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啪”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它正好翻到某一页,那是一幅色彩极度狂乱,几乎没有任何具体形象的抽象画。
易小天的脑袋在缝隙后一闪而过,很快又缩了回去。
两个男人都愣了一下。
赵朗乐了:“嘿!啥意思?小天爷这是参与案情讨论了?觉得这画像凶手留下的密码?”
严序却站起身,走过去,谨慎地捡起那本画册。
他看着那幅画,目光深邃,仿佛真的在思考其中是否隐藏着某种直觉性的启示。
但他最终只是合上书,将其轻轻放回木箱上。
“他只是看完了。”严序冷静地得出结论,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
他收起平板和折叠凳,今天的“户外办公”时间结束。
“走了。有钟工程师的进一步消息,立刻告诉我。”
他对赵朗丢下一句,又像是对着报刊亭的方向投去极快的一瞥,然后转身,迈着他那标志性的、稳定而快速的步伐离开了巷子。
赵朗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恢复寂静的报刊亭,叹了口气,嘟囔道:“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别扭…”
湿重的暮色如同浸了水的灰色棉絮,缓缓沉入老巷,将一切轮廓都晕染得模糊不清。
空气里的黏腻并未随着日光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阴沉的滞涩。
关于画廊幽灵的谜题,和在报刊亭里那方虽能暂避风雨、却显然难以抵挡即将到来的雨季攻势的小小空间里,安静欣赏画作的少年,都将在各自潮湿而沉闷的轨道上,继续等待着答案浮现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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