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光线的降临显得格外艰难,仿佛也沾染了夜来风雨的疲惫与沉重。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边缘被一种模糊的、缺乏热度的白光勉强勾勒,吝啬地滤下稀薄的光晕。
空气清冷潮湿,饱含着过量的水分,沉重地压迫着肺叶。
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浓烈的、复杂的气味。
植物枝叶腐烂的甜腻衰败,积水中混杂的铁锈和未知化学物质的微涩,还有一种被粗暴冲刷后留下的、近乎虚无的空旷感,隐约夹杂着一丝消毒水的刺鼻余味。
这条位于城市褶皱深处的小巷,在经历了一夜暴风雨的肆意冲刷后,显得愈发破败和颓唐。
积水尚未完全退去,在坑洼不平的路面和破裂的地砖间形成一片片浑浊的镜面,倒映着灰蒙蒙依旧滴着雨水的天空和两侧湿糊糊颜色深重的墙壁。
一些被遗弃的垃圾,塑料袋、枯枝、泡烂的纸壳,像丑陋的浮岛,散落在水洼里,缓慢地打着旋。
严序走在前面。他的步伐似乎比平时稍快了几分,但每一步落下依旧稳定精确,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多余的声响,冷静而高效。
易小天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不像往常那样,紧贴着墙根,利用每一个凹陷和转角隐藏自己。
今天,他的步伐有些急切,甚至可以说是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浑浊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泥浆,弄湿了他那双本就破旧不堪的鞋子甚至裤腿。
他似乎完全忽略了这些不适,所有的注意力,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死死拽着,投向小巷深处,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废弃报刊亭。
他的嘴唇抿得发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恐慌在他瘦小的身体里积聚、发酵。
越靠近,那种不祥的预感和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就越是浓烈。
原本独属于易小天世界的复杂气味,陈旧纸张的微酸、油墨的淡香、收集来的干花野草的清苦、以及尘埃在阳光下跳舞的味道,全部消失了。
被一种冰冷的、带着人工清洁剂气味的空旷所取代。
太安静了。
往常,即使易小天不在,那里也仿佛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场”,一种由无数细小杂物和主人气息构筑的生命感。
而现在,只有死寂,一种被暴力清空后毫无回应的死寂。
当巷口转角被绕过,一眼望到头毫无遮挡,猛地闯入视野时,两人几乎同时顿住了脚步。
易小天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胸口,整个人猛地向后一挫,随即僵死在那里。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从他头部褪去,留下一种冰冷的麻木,随即又被火山爆发般的灼热感所取代。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呼吸彻底停滞在了喉咙深处,发出极轻微的、被扼住般的“嗬”声。
不见了。
什么都没剩下。
那座曾经被塞得满满当当,虽然破败不堪却每一寸都洋溢着“生”气,像一个顽强跳动着的古怪心脏的报刊亭,此刻彻底失去了它的踪影。
它曾在的地方,像城市的一道伤疤,冰冷、了无生气地平铺在惨淡的晨光里。
原本被各种“宝藏”填满的巢穴,变得空荡骇人,只剩下地上几缕湿漉漉颜色污糟的稻草,几块被碾碎的泡沫塑料碎屑,可怜地浸泡在地面的泥泞里。
昨夜雨水留下几道丑陋的、黄褐色的痕迹,清晰地、傲慢地烙印在地面上,冷酷地宣示着它曾如何粗暴地入侵、淹没。
而后,它留下的痕迹又被另一种人类的高效“清理”更为粗暴地抹去,连带着一切被视为无用的存在。
易小天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清晨的寒冷,而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渗出来的、足以冻结一切热望的巨大恐慌和难以置信。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极低的、受伤幼兽濒死般的呜咽声,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令人心脏骤停的绝望。
下一秒,他像一枚被绝望点燃了引信、失控发射的小炮弹,猛地冲了过去!
他甚至忘记了最基本的警惕,忘记了严序的存在,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那片被亵渎的废墟。
他扑到报刊亭曾在的位置,那双总是用来灵巧地攫取食物、分辨宝藏、在缝隙里摸索的手,此刻十指扭曲,疯狂地在附近四周残留的冰冷的泥泞里扒拉着、抓挠着,徒劳地想要从这片虚无中找回一点点……任何东西。
他的“宝藏”呢?
那些他一颗颗挑选、擦拭、排成整齐队伍的、带着奇异花纹的小石子呢?
那些他像镶嵌宝石一样仔细按进木缝里的、色彩斑斓的瓶盖呢?
那张他珍藏的边角已经磨损,印着蔚蓝大海和白色帆船的明信片,他无数次躺在里面对着它幻想遥远世界呢?
那本他几乎翻烂了的、印着辉煌建筑和奇异风景的厚画册,他认知里关于“美好”的全部图景呢?!
没了。
全都没了。
被当成垃圾,和那些枯枝败叶、污泥浊水一起,被无情的铁锹和清洁车,彻底地永远地清走了。
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严序沉默地跟在后面,冷静的目光如同高精度扫描仪,迅速而高效地评估着现场。
系统性清理作业。符合市政灾后标准处理流程。
效率极高,旨在快速消除灾害痕迹,防止疫病发生。未留下可回收或有价值残留物。
他的大脑几乎是瞬间就得出了这条冰冷而客观的结论。
逻辑链条清晰无误。
但当他看到易小天那副彻底崩溃、仿佛整个世界的基石在脚下轰然塌陷,如同真正末日降临的样子时,他那套完美运行、从未出错的逻辑系统,似乎骤然遭遇了一个无法识别无法处理,甚至引发轻微内部紊乱的异常错误。
易小天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对着空荡的残迹,而是猛地射向巷口,仿佛能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些轰鸣着开走了他整个世界的垃圾车。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剧烈、毫不掩饰的情绪。
一种纯粹的野性的近乎疯狂的愤怒和悲伤。
那不仅仅是对物品丢失的难过,更像是一种对自身存在被彻底否定,被连根拔起的剧烈痛苦。
他喉咙里那破碎的呜咽骤然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最深处震动出来的,低沉而嘶哑的低吼。
他像一只被端了窝、眼睁睁看着幼崽被夺走,却无能为力的母猫。
全身的骨骼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无形的毛发仿佛根根倒竖,他弓起瘦弱的背脊,对着那无形而庞大的冷漠敌人,发出了最绝望最愤怒的威胁和控诉。
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几乎能撕裂潮湿的空气。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严序的异常处理系统彻底宕机的事。
他猛地转过身,不是攻击,不是逃离,而是像在无尽冰海中挣扎的人终于看到一块浮木,像被噩梦魇住的孩子寻求唯一的光亮,他一头扎进了严序的怀里!
更准确地说,是撞了进去。
他把滚烫的沾满了冰冷泪水、雨水和污泥的脸颊,死死地用力地埋在严序那件昂贵面料却冰冷平整的外套胸前,仿佛要钻进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发出被布料闷住,一声声破碎到极致的几乎窒息的哭泣声。
那不是一个孩子的嚎啕大哭,寻求关注和安慰。
而是一种动物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从生命最本源处涌出的悲鸣,是对被掠夺被毁灭的一切的无声祭奠。
严序:“!!!”
他整个人如同被极高强度的电流瞬间穿过,罕见地彻底地僵直在原地。
他的双手甚至还保持着微微张开的,准备应对潜在威胁或进行逻辑分析的姿势,尴尬地悬在半空,完全无处安放。
物理接触!
未经允许的剧烈的充满崩溃式情绪的、超高强度的物理接触!
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行为模型的预测范围,冲垮了他所有关于安全距离的协议设定。
他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逻辑性的。
目标情绪系统全面过载,彻底崩溃。
行为模式出现极端退行,表现为最原始、最本能的寻求安慰和庇护行为。
第二反应是彻底的不知所措。
他该立刻推开他吗?
根据所有协议和自身设定,应该保持安全距离,恢复理性分析状态。
但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那具小身体抖得有多厉害,像一片在狂风中凋零的叶子。
那被闷住的压抑的哭声,不像声音,而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异常精准地刺穿了他层层包裹的坚固的逻辑外壳。
扎到了一个他自己都以为早已不存在、或从未存在过的柔软区域,引发一阵陌生细微且尖锐的酸涩感。
赵朗要是在场,估计能惊得眼珠掉出来,并且在未来一年里都有了反复咀嚼的谈资。
严序那总是高速运转处理着最复杂案情和数据流的大脑,此刻陷入了完全的停滞,宕机了足足有十来秒。
最终,在那持续不断的细微颤抖和破碎呜咽中,他悬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试探性,落了下来。
一只手,非常轻地几乎是象征性地,甚至带着点程序化的意味,拍了拍易小天那剧烈颤抖的瘦削脊背。
动作笨拙得如同一个第一次被要求执行情感安抚任务的机器人。
力度控制得仿佛在触碰一件内部结构极其复杂且濒临爆裂的精密仪器,生怕稍微用力就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另一只手,则犹豫了一下,最终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搭着一般地,虚虚环住了易小天他那单薄的因哭泣而起伏的肩膀。
这形成了一个极其克制,极其别扭,毫无舒适度可言,但在此刻却确实存在并且提供了某种边界感的拥抱姿势。
他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说“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他知道这些苍白的程式化的语言在此刻毫无意义,甚至是对这种巨大悲伤的轻慢和侮辱。
他的逻辑处理器无法生成有效的安慰性语言输出。
他只是像一座突然被赋予了微弱温暖功能的冰山,僵硬而沉默地矗立在这片悲伤的废墟旁,用自己的身体,提供一个微不足道但却是此刻唯一存在的坚实物理支撑点。
他默默地全然地承受着怀里那场小型无声却毁灭性的海啸,感受着那份绝望的颤抖和灼热的泪水透过衣料,微弱地烙印在他的世界里。
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那种凝重的氛围里却显得无比漫长。
易小天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变成了间歇性的细微的抽动。
那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也渐渐低落,变成了断断续续带着浓重鼻音的抽噎。
他似乎终于从极致的崩溃中略微回过神来,混沌的大脑开始重新处理现实。
包括他正紧紧抓着的,冰冷却提供了支撑的怀抱。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严序怀里弹开,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脸上还纵横交错着泪痕和泥印,眼睛红肿,眼神里重新充满了熟悉的慌乱、羞赧和一种无措的尴尬,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不管不顾寻求安慰的生物根本不是他自己。
他不敢看严序,目光飘忽地落在脚下的泥水里,手指紧张地蜷缩着。
严序的胸前,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湿漉漉的,混合着泪水、雨水和泥污的痕迹,非常显眼。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尴尬又沉重,还残留着方才剧烈情绪的余温。
严序率先移开了目光,仿佛那片污渍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他面部肌肉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恢复了那种近乎绝对的平静。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但若是极度熟悉他的人,或许能察觉到那冷静的声线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超高负载的运算。
他走向那片报刊亭的废墟,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地在狼藉的泥泞和残骸中扫描、搜索。
他的动作不是为了安慰而做做样子,而是带着明确目的性的高效检查。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处。
他从外套兜里掏出一双一次性橡胶手套,戴上后蹲下身,从一堆被压实的烂叶子和泡沫塑料碎屑下面,用力抽出了一本东西。
是那本巨大的硬壳封面的他之前带来的抽象主义画册。
整本册子被雨水浸泡得彻底变了形,原本坚硬的封面软塌塌地弯曲着,色彩模糊成一团,纸张肿胀粘连在一起,比原来厚了两倍不止。
像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厚重无比的压缩饼干,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潮气。
但它还在。
或许是它体积太大,沉在底部被忽略了。
或许是清理工人觉得这玩意儿泡成这样毫无价值,懒得费力带走。
又或许是纯粹的运气。
它侥幸逃过了被彻底销毁的命运,成了这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尽管也已是奄奄一息。
严序双手拿着那本沉甸甸湿漉漉不断滴着泥水的“废墟残骸”,走到依旧低着头、不知所措的易小天面前。
他没有像递一件礼物一样直接塞给他,而是像展示一件刚从考古现场发掘出的、受损严重但意义重大的文物,平静而客观地给他看。
“没有完全丢失。”
他用一种近乎汇报工作的、极其认真和肯定的语气,指着那本惨不忍睹的画册宣布,“这个,可以晾干,尝试进行灾后修复。”
这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安慰。
这是严序式,在他逻辑体系内所能做到的,最高级别的共情和尊重。
他没有否定易小天的悲伤和损失,说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也没有给予轻飘飘的无法立即兑现的承诺,比如“没关系,我再给你买新的”。
他首先承认了这是一场确凿的“灾难”,承认了那些被易小天视若珍宝的东西的珍贵性,并且基于此,立刻提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符合他逻辑和行为模式,具有可操作性的解决方案。
他把易小天那被毁灭的微不足道的世界,郑重选择性的恢复。
这是他能理解的最高价值,也是他能够着手处理的“问题”。
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易小天。
我看到了你的损失,我承认它的严重性,并且,我将参与你的重建。
易小天愣愣地抬起头,看着那本泡得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的画册,又看看严序那张一如既往一本正经没有任何玩笑意味的脸。
他脸上的悲伤和愤怒如同潮水般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带着一丝困惑的细微松动和平静。
那本破书,和严序的话,像一块意外的浮木,在他刚刚经历倾覆的世界里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实在的抓握点。
他伸出脏兮兮还沾着泪水和泥污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那本湿透的画册冰冷滑腻的封面,仿佛在确认它并非幻觉,确认这场灾难中确实还有东西“幸存”了下来。
然后,他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严序,用还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后沙哑的声音,极轻地不确定地几乎是气声地“嗯”了一下。
这一声“嗯”,不再是最初的疑问和抗拒,更像是一种脆弱的接受。
接受这场无法逆转的灾难,接受这份巨大而沉重的悲伤,也接受眼前这个男人提出的古怪却无比坚实,且是此刻唯一存在的解决方案。
严序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他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次重要的信息确认和协议签署。
危机应对模式切换为重建模式。
“走吧。”他说,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进力,“执行恢复计划的第一步:环境消杀和干燥处理。”
他单手拿着那本巨大的湿透的不断滴水的“宝藏残骸”,迈步向巷口走去。
易小天站在原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空荡的,被彻底“消杀”过的,只残留着雨水印记和消毒水气味的废墟。
那里曾经是他的全世界。
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但他转回头,看着前面那个高大挺拔、步伐坚定、手里还拿着一本可笑烂书的背影。
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然后迈开步子,默默地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沉重的悲伤如同巷子里潮湿冰冷的空气,依旧弥漫不散,紧紧包裹着他们。
但一种古怪的沉默的却充满惊人韧劲的“灾后重建”工作,已经在这两个都不擅长、甚至抗拒正常情感表达的生物之间,以一种他们独有的、笨拙而真诚的方式,悄然开始了。
前方的路依旧模糊,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第一步的计划,和一个可以跟随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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