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里赵朗的大呼小叫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巢穴塌了!”
“跟哈士奇拆过家似的……”
“小野猫呲牙咧嘴。”
严序条理清晰地处理着这些信息。
废弃报刊亭结构老化,材料疲劳。
堆砌物超载且分布不科学。
遭遇极端天气事件。
垮塌的确概率极高。
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结果。
他甚至在一周前的观察日志里备注过“结构风险”。
如今完美验证。
暴雨夜群众报警,派出所出警,现场判定为占道安全隐患。
按照对恶劣天气后的处理标准流程,像这种被暴风雨摧毁的、可能造成二次危险,玻璃碎片、尖锐金属、倒塌结构的街头设施,会被列为优先处理对象。
清理一个散架的报刊亭,对于专业的环卫队伍来说,并不是一项大工程。
它不像清理一栋倒塌的房子。
只用皮卡或小型垃圾压缩车,工人们手脚麻利地将所有木头、金属、玻璃碎片、以及里面的所有物品(无论是什么“宝贝”),统统当作建筑垃圾和大件废弃物,快速扔上车运走。
整个过程也许只需要一两个小时。
环卫所在雨势稍缓后,通常是凌晨清洁工上岗时,就进行上述工作,效率会比平时高得多。
现代城市管理的高效和冰冷,不会为一个流浪少年的“巢穴”和“宝藏”而停留,只会按照流程,迅速抹去一切不符合规整秩序的痕迹。
严序原本预估的几天缓冲期,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并不成立。
严序瞥了一眼身边的易小天。
眯了一会儿就惊醒的猫仔,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尖锐气息。
但在那之下,是更浓重的几乎实质化的茫然和某种被摧毁后的僵直。
严序判断,这是一种创伤后应激反应,源于“领地”和“所有物”的彻底丧失。
尤其是在他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甚至可能还存有“修缮”或“抢救”的幻想时,被外力以迅速而彻底的方式终结。
这种反应在人类和动物身上高度一致。
“到了。”严序的声音平稳无波,陈述一个事实。
他拔钥匙,下车,没有等易小天,径直走向单元门。
严序知道他会跟上来。失去巢穴的动物,在无处可去时,会本能地跟随最后一个已知的未表现出直接威胁的,或许能提供临时庇护的食物来源。
脚步声果然在身后迟疑地响起,很轻,拖沓,带着水声。
公寓在四楼。
电梯上升时,狭小空间里的沉默几乎令人窒息。
易小天盯着跳动的红色数字,呼吸轻微而急促。
严序则看着电梯门反射出的两人模糊的影子,一个高大干燥,一个矮小湿漉,对比鲜明。
电梯门打开,严序率先走出去,掏钥匙开门。
“地方不大,有点乱。”他推开门,语气如同在做一份枯燥的现场勘查报告。
“卫生间在左边,毛巾和新的牙刷在洗手台下面的抽屉里。你自己拿。”
他侧身让易小天进去,然后自己跟入,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凌晨的清冷。
公寓内部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一股冷感的整洁。
大白板靠在墙边,上面贴着一些失窃现场的照片细节,以及那四副被偷了的艺术作品原展图片。
除此之外,还残留着一些擦得不甚干净的白板笔书写案件线索痕迹。
严序的工作电脑在白板旁边。
笔记本电脑则合着放在桌上,旁边还有平板,以及堆着的几摞文件。
没有植物,没有装饰画,没有任何多余体现“生活气息”的物件。
空气里有一股极淡的灰尘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易小天站在玄关,不敢再往里走,鞋子里的水已经在电梯里留下了几个湿脚印。
他快速地、警惕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环境,像一只误入钢铁笼子的野生动物,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不适。
严序脱下外套挂好,换上拖鞋,然后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客用拖鞋,扔在他脚边。
“换上。地板我刚擦过。”
命令句。
简洁,有效,不带情绪。
易小天低头看了看拖鞋,又看了看光洁的地板,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笨拙地脱下湿透的破旧鞋子,小心翼翼踩进拖鞋里。
他的脚踝黑黢黢的,瘦可见骨,还沾满污水。
严序已经走向客厅。
“你今晚睡这里。”
他指了指那张看起来硬度可观的灰色布艺沙发。
“沙发。或者地板,随你。”
他走到沙发边,双手抓住一端,用力将它往后拖了十几厘米,让它更贴近墙壁,形成一个夹角。
“这样稳一点。”严序解释,更像是自言自语,仿佛在做一项物理实验,优化结构稳定性。
然后他走进自己的卧室,片刻后拿出来一个卷起来的深蓝色睡袋,看起来崭新,标签甚至还没剪。
他像扔沙包一样把它扔到沙发上。
“睡袋。我买的,没用过。”他陈述,“厚度还行,应该比你那报刊亭地板强点。怎么用自己研究。”
他没有任何安慰的词语,没有“你安心住下”的温情,只是提供了最基本的物资。
一个遮风挡雨的屋顶,一块干燥的平面,一个保温的睡袋。
像给实验动物铺设垫料和提供水源一样,标准,冷淡,但符合需求。
易小天的目光从睡袋移到严序脸上,又迅速移开,依旧沉默。
但他的身体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
严序走到冰箱前,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易小天。
“凉的。只有这个。”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厨房有烧水壶,如果你需要热水,自己弄。我不常用,坏了不怪你。”
他把选择权完全抛了回去。
不提供不必要的服务,不过度介入,保持距离。
易小天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让他颤了一下,但他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握着。
严序指了指左边一扇关着的房门。
“那间屋子别进。堆的都是废品,灰尘很大,锁也不太灵了。”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说明一个无关紧要的注意事项,但“别进”两个字说得清晰明确,不容置疑。
那是他的禁区,存放着名为“父亲遗物”的过去,与当前无关。
易小天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那扇门,很快收回了目光,没有任何好奇的表示。
“我累了。天快亮了。”严序说完这句近乎逐客令的话,便不再管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有事敲门。没事别敲。”
卧室门在他身后关上,没有锁,但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客厅里只剩下易小天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待了好几分钟,像是在确认捕食者是否真的离开了。
只有空调细微的运行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前的微弱噪音。
他终于动了。
他先是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走到卫生间门口,探头朝里面看了看。
很小,很干净,没有任何私人物品。
他走进去,关上门,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头发,宽大不合身的旧衣服。
他快速移开视线,打开抽屉,看到了那条标签都没撕的白色毛巾和未拆封的牙刷。
他拿起毛巾,犹豫了一下,没有擦头发,而是先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擦干了地上自己踩出来的水渍。然后他才站起来,用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脸和脚。
走出卫生间,易小天的目光落在沙发上的睡袋上。
他走过去,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睡袋的表面,尼龙面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拿起那个还挂着硬纸板标签的睡袋,研究了一下拉链,然后把它展开。
他再次看向严序紧闭的卧室门,确认没有任何动静后,才像做贼一样,快速地脱掉外面湿透的宽大长袖T恤,只穿着一件更旧但似乎稍微干爽一点的短袖,然后哧溜一下钻进了睡袋里。
易小天没有选择沙发,而是顺势蜷缩在了沙发和墙壁之间的那块地板上。
似乎这个更狭小、更有包围感的角落更能给他安全感。
他把睡袋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和一双在黑暗中依旧睁得很大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冰冷但干燥安全的空间。
他紧紧抱着那瓶没开的矿泉水,像抱着一个冰冷的武器或护身符。
卧室里,严序并没有睡。他靠在门后,手里拿着一本犯罪心理学的书,但一页都没翻过去。
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外面客厅的细微声响上。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听到拉链被拉上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他判断“目标A”已经初步适应环境,应激反应等级降低。
走到床边坐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理性思维仍在高效运作。
安置一晚只是临时方案。
报刊亭没了,易小天的长期栖息地消失,行为模式必然发生改变。
下一步是寻找新的合适的观察点,或者……终止项目。
但“终止”这个选项在脑海里浮现时,他的思维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符合逻辑的滞涩。
他想起了易小天抬头看他时那双强撑着凶狠却难掩惊惶的眼睛,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幼小的自己。
他甩开这点不合时宜的联想,躺下,闭上眼。窗外的天空开始泛起灰白。
第二天早上,依旧看不到阳光,阴沉的天空布满着低压压饱含未落雨水的云层。
严序准时在六点半醒来。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卧室门,看向客厅。
易小天已经醒了。
或者说,他可能根本没怎么睡。
他依旧蜷在睡袋里,但姿势变成了背对着客厅,面朝墙壁,像一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
听到开门声,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严序没有跟他打招呼,径直走向厨房。他拿出咖啡豆,开始研磨。
咖啡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他给自己做了一杯黑咖啡,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两片吐司面包,扔进烤面包机。
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
易小天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
严序端着咖啡杯,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客厅地板上那一团。
“醒了就起来。吐司有你一份。”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通知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易小天缓慢地迟疑地从睡袋里钻出来,头发乱糟糟地翘着,身上的旧T恤皱巴巴。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卫生间牙刷毛巾可以用。”严序喝了一口咖啡,提醒道,“吃完东西,可以去现场看看。虽然大概率已经被清理车拖走了,但或许角落还能剩下点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易小天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虽然很快又黯淡下去,但总算有了一点活气。
他快速地瞥了严序一眼,然后低头钻进了卫生间。
严序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将烤好的吐司放在盘子里,什么也没抹。
观察继续。
下一步:评估“目标A”在核心寄托彻底消失后的行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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