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芙餐厅,晚宴时间。
钢琴师在大厅中间弹奏着轻柔舒缓的曲目,人们低声交谈着。
德拉尼坐在高高的宝宝餐椅上,放下手里的小餐具,“妈妈,我想去洗手间。”
“好,擦擦嘴。”唐瓷动作轻柔地替德拉尼擦去嘴角的食物残渣,“德瑞可以自己去吗?让这位侍者帮忙带路,因为爸爸正在吃饭。”
德拉尼点点头,解下脖子上的餐巾。罗南将德拉尼抱下来放在地上,德拉尼站稳后有模有样地对罗南道谢,转头对身旁的侍者说,“我们走吧。”
侍者点头,向一个方向作出指引,“这边,请。”
很快,洗完手的德拉尼迈着小步伐从洗手间出来了,对于自己可以独立完成越来越多的事情,他很满意。
正当他往回走的时候,船身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非常剧烈,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的那一瞬。不少人被冲击得猛趴向桌子,撞翻了酒杯和耳碗,食物和酒液洒得到处都是,红红黄黄一滩污渍。
天花板上的吊灯猛烈闪烁数下,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慌张惊诧的叫声此起彼伏。
唐瓷撞到了手臂反射点,痛得她低呼了一声。但她顾不上查看有没有受伤,而是立刻站起来,紧张地叫了一声,“德瑞!”
罗南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刚才离开的儿子。他迅速扶住妻子,幸好船身晃了一下之后暂时恢复了平稳,他对距离最近的一位侍者大声说,“对不起,我们需要帮助。”
餐厅里仍然闹哄哄的,乘客们纷纷向身旁的侍者询问发生了什么,罗南必须用很大的声音才能让对方听见,“我儿子叫德拉尼,两岁,穿着一件白色毛衣。他在一位侍者的陪同下去了洗手间,请帮我们寻找他。”
“好的先生,我这就去,请放心。”侍者的脸色也有一丝紧张,不过仍然朝最近的洗手间跑去。
事发突然,但大部分训练有素的船员并不认为会有危险。欧罗巴海盆鲜少有事故发生,何况今天没有异常天气警报,包括暴风雨和海啸预警。
然而就在这时,船身再一次晃动起来,伴随着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咔啦啦”声。而且这次显然不只是晃动那么简单,船体在让人胆颤心惊的摩擦声中开始倾斜——桌子被固定在地板上无法移动,桌面的餐具却不可避免受到重力影响,在越来越倾斜的桌面上滑动,最终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这种境况足够引起人类恐慌,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充斥了整个大厅,每个人都跌跌撞撞想要逃离,即便现在这艘船上其实哪里都面临着一样的险境。
这是人类的本能——慌乱中只着眼于逃离当下,却无暇思考问题的根本并不在于当下所处的位置。
钢琴声不知何时停止,演奏师也混杂在惊慌的人群中想冲出去。
然而这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现在却变得分外困难。地面满是破碎的餐具和汤汁,一片狼藉,在船体持续倾斜的情况下(伴随着偶尔的剧烈晃动),人们很难维持平衡,几乎随时都有人摔倒在破碎的瓷器和玻璃碎片上,皮肤和衣服被划破,看起来十分狼狈。
唐瓷和罗南抓着桌子边缘艰难地向出口跑去,焦虑德拉尼的处境。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万一他不慎跌倒了被踩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就算暂时安然无恙,独自面对海洋事故也足够让他惊慌失措,毕竟他才两岁。
唐瓷拍掉罗南抓着她手臂的手,大声道,“别管我,去找德瑞,先去找德瑞。”
她眼眶泛红。事已至此,谁都知道是发生海难了,这不是可以哭泣软弱的时候,她得争分夺秒找到德拉尼。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们一起去!”罗南大声反对。
又一阵晃动袭来,他的身体仿佛被推了一把,腰部猛地磕到桌角,钻心的疼痛席卷了他,他用一只手捂住被撞伤的部位,另一只手用力抓紧妻子,“茜拉,抓紧我,千万别松手。我们去找德瑞。”
唐瓷顾不上说话,死死抿着唇,好像用尽全身力气防止自己崩溃。她抓着丈夫的手,握得很用力,纤细的指尖掐得泛白。
“女士们先生们,黑鳞鲛人号遭受海水的剧烈冲击,船舷已经出现破裂,且破损面积不断增大,损坏严重,请所有乘客听从船员疏导,尽快撤离至救生艇登乘点,请注意秩序,避免踩踏事故发生。”
“黑鳞鲛人号的救生艇按照每人1.5进行配比,无需拥挤争抢,请务必保证自身和同伴的安全,尽快完成撤离。”
播报声传遍了邮轮每一个角落,船长亲自通过广播有条不紊地指挥船员辅助撤离,然而这并不能消除船上弥漫着的恐慌情绪。只不过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礼仪良好,勉强维持仪态而已。
船身的倾斜很快达到四十度,并且被拦腰折断——要知道距离第一下震动开始,只过去了十几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对一艘具有如此排量的大型船舶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完全违反物理常识的——即便是一艘小型船只,也不可能仅仅因为被海水冲击就发生折断。
罗南和唐瓷没找到德拉尼——餐厅门廊上的雕像砸塌了,倒霉的是德拉尼正好从门廊经过,多亏侍者眼疾手快地拉住他,避免了他被垫在雕像下面的悲惨命运。但他的手臂就没这么好运了,雕像的残骸划破手肘,造成一道长长的伤口。
片刻后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德拉尼忍着没哭。哭泣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是唐瓷一直以来告诉他的。
船身剧烈晃动,愈演愈烈,连站直都很容易摔倒。侍者推拥着德拉尼,想将小男孩带回他父母身边。当中途听到语音广播的时候,侍者当机立断放弃了回餐厅的想法,改为直奔救生艇登乘点而去,他要尽力保证这名小乘客的安全。
另一边,唐瓷和罗南却不敢寄希望于在混乱中有人会带着陌生的幼儿逃命,也不敢想象万一德拉尼被困住了——
唐瓷和罗南大声呼喊德拉尼的名字。他们奔向离餐厅最近的盥洗室,一个隔间一个隔间的拉开门查看。
等他们检查完洗手间时,这一层的所有人员已全部撤离完毕。黑鳞鲛人号船员的比例非常之高,一点五倍于乘客数量,他们不仅自身反应迅速,还能最大程度地协助乘客。
空无一人的场景比慌乱还要让人害怕。唐瓷指甲死死抠着门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手指上,看起来想拆掉所有的门,似乎这样德拉尼就会出现了。
罗南一脸焦急,他既担心儿子,又担心留下来继续寻找会耽误逃生——身为丈夫,不能让妻子置于险境。但他深知妻子绝不可能在没找到孩子的情况下撤离,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放弃哪怕一丝的希望。
邮轮的面积实在太大了。当两人赶到另一个盥洗室时,船体倾斜超过了六十度,海水灌进船内,一侧已经有了明显积水。
唐瓷一边跌跌撞撞地分辨方向,一边大声喊,“德瑞!德瑞!德拉尼!如果你听到就回应一声!或者敲一下什么,只要有声音就可以!德拉尼!”
“德瑞!德拉尼!德拉尼!发出点声音!什么都行!求你了!德拉尼!”
“德瑞!!德……啊!”
船身又剧烈晃了一下,唐瓷没抓紧门框,狠狠地摔在地上。
“茜拉!”罗南迅速跑到唐瓷身边,跪在地上将她抱在怀里。他声音干涩,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茜拉,船要沉了,我们必须赶去救生艇,这里太危险了。”
他紧紧抱着唐瓷,她因为他的话剧而烈挣扎,声音破碎,“你疯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德瑞!你要把他自己一个人扔在这里吗?他才两岁,你让他自己怎么逃生?”
罗南抱着浑身颤抖的妻子,努力想要说服她,“这一层餐厅附近我们已经找遍了,德瑞不可能往远离我们的地方跑,他一定是被别人带走了,应该已经上了救生艇。”
罗南说的没错,唐瓷稍微镇定了些,可这不能阻止她感到害怕,“万一德瑞被困住了,或者被什么打中……”
“茜拉,茜拉,听我说,”罗南用力握住唐瓷的肩膀,情况越来越危险,他语气也愈发焦急,“茜拉——唐瓷!你冷静,邮轮这么大,我们一点一点寻找要找到什么时候?现在是二月,海水是冰的!茜拉!继续留在这里会被淹死或者冻死!如果我们没能赶上救生艇,而德瑞一个人获救,你要让他一个人长大吗?跟着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长大?”
唐瓷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面前焦急的男人,她知道他说得对,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茜拉,茜拉,求求你,听我的好吗。我们去登乘点问一问,如果德瑞不在,我们就不上救生艇,我们再回来找,好吗。”
唐瓷嘴唇哆嗦着,手指像钳子一样僵硬。她抓着罗南的手臂,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很轻的声音,“罗南,我怕我们走了,就再也来不及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们总得过去看看,至少试一试。”
这次他没给唐瓷拒绝的机会,直接半抱着将她搀扶起来,辨认了一下指示,向船侧的方向走去。积水已经漫到这一层,很快就会淹没他们。罗南打算先在沿途拿上救生衣,再寻找登乘点。
船上的婴幼儿乘客非常少。德拉尼肤色雪白,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毛衣,像一颗白色的葡萄,非常容易辨认。如果登乘点的船员见过德拉尼,多半会有印象。
幸运的是,当他们终于狼狈不堪地抵达登乘点时,惊喜地看到了德拉尼——他确实在一艘救生艇上,被那名侍者抱在怀里。
唐瓷在刹那间放松下来,因高度担忧紧张而紧绷的身体变得瘫软。痛觉和知觉重新回到身上,她脱力地瘫靠在丈夫身上,双手捂住脸,忍不住哽咽起来。
还有一部分人没登上救生艇,船员在附近搜索这些倒霉的乘客,将他们带进这些可以救命的简陋小船。是的,比起奢华的黑鳞鲛人号,简陋都是委婉的说法。但在这个危机时刻,恰恰是看起来平凡又简陋,甚至被认为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的救生艇,把一个个生命的种子从黑暗中拯救。
许多家人分散在不同的救生艇上,但没有人要求换位置。危机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把生命从死亡里拉回,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赛跑。没有人会为了“坐在一起”这样自私的原因而耽误登船进度,这无异于轻贱他人性命。
唐瓷在一位船员和罗南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踩上救生艇,紧接着罗南也上来了,两人挨在一起坐下。唐瓷身上的裙子早就被海水打湿了,她穿的是一件相对日常、简约的黑色长裙,配以乌黑的披发,只不过原本的典雅美丽现在变得狼狈憔悴。
二月的海水冷得刺骨,她哆嗦着打了个喷嚏,不由自主地往罗南身上靠了靠。
罗南的西装下摆也打湿了。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昂贵的羊毛布料会变形,脱下来用力拧掉水分,然后细心地将衣服披在妻子身上,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肩膀,用身体为她遮挡海上的寒流。
“罗南,德瑞只穿了一件毛衣,一定非常冷。”
“你看,那位了不起的侍者在保护我们的孩子,他抱着德瑞呢。这趟旅程确实充满波折,一切都会过去的。”他用力吻了吻妻子的额头,低声安慰。
但不幸的是还没等到唐瓷做出任何回应,海面就开始翻滚澎湃——像遭遇了可怕的海洋风暴。唯一的区别是现在没有下雨,只有海浪在肆虐。
巨浪掀起了十几英尺高,在没有暴风雨和海啸的情况下,这样的场景简直不可思议。不过短短几秒时间,巨浪就在人们渺小的惊呼声中吞没了密密麻麻的救生艇。
所有救生艇都被打翻了。
许多救生艇甚至直接被拍碎,人们绝望地落入水中,又一个接一个扑腾着冒出海面,被冰冷的海水冻得直打哆嗦,又因为缺氧被迫大口呼吸,看起来十分可怜。
小孩子被冻得连哭泣都很孱弱,还有女人们慌张绝望的“怎么办”,以及男人们呼唤家人的声音。
海面上乱成一团。
唐瓷水性不算太好,她之前大悲大喜几近虚脱,寻找德拉尼也耗费了不少体力,在挣扎中呛了几口水,渐渐没了动静。
罗南忍着刺骨的冷意在海水中寻找唐瓷,他的眼睛被冻得生疼,忍不住想流泪。当唐瓷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担忧总算散去了一部分。他抱住她的腰游出水面,但她已经陷入昏迷。
罗南没有接受过专业的水下人工呼吸训练,这时人人自危,没人帮得了他。事急从权,他只得隔着救生衣,一只手笨拙地从唐瓷腋下穿过,拖住她的背部,将她的脸完全仰起来,另一手捏住她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开始进行人工呼吸。
四周已经有人抓住了浮起来的救生艇,诅咒着这见鬼的天气,哆嗦着爬上去。
但更多的人则没有这样的好运。他们虽然浮出水面,却没有寄身之处,只得泡在海水中,渐渐抵受不住低温,牙齿被冻得碰在一起咯咯作响,身体逐渐僵硬。一些原本在登乘点准备登上救生艇的乘客更是被巨浪直接卷进海里,许多人生死不明。
又一个巨浪打了下来。海水如同热水沸腾,发出激烈的水流碰撞声,十分可怖。
罗南没来得及带着唐瓷潜入海中。所幸他们位于巨浪边缘位置,只受到余**及,被浪花浇了一头一脸后,唐瓷反而醒了过来。
她连连咳嗽,呛出几口水,眼里的迷茫很快褪去。她左右看了看,一把抓住罗南的手臂,急切地问,“德瑞呢?你没看到他吗?”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嘶声,微弱的哈气从嘴里冒出来。
罗南摇摇头,注意到二十英尺外浮起一件救生衣,大概是从某个倒霉蛋身上脱落下来的,孤零零的随着海水一起一伏。他拉着唐瓷游过去,把救生衣腰间的绳子系在她手腕上,打了几个死结,飞快地说,“坚持住。如果有巨浪,就屏住呼吸低头扎进海水里,越深越好!系着救生衣的这只手朝上伸,脸千万不要离开水里,记住!海浪过去后把救生衣抱进怀里,让救生衣带着你浮出水面。一定要坚持住!我去找德瑞。”
唐瓷连张嘴都很吃力,只能点头。
“记住,一定要在海浪落下来之前屏住呼吸躲进海里,越深越好!”罗南不放心的再次叮嘱。
唐瓷可能抵御不住低温被冻死,他可能迷失在海水中,更有可能找不到德拉尼……这个夜晚,或许是他们一家三口的诀别之夜。
他深深看了一眼挚爱的妻子,像要把她刻在心底。然后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潜入海中开始寻找。
冷得刺骨的海水……罗南努力睁大眼睛,在一片黯淡中艰难搜寻。此刻已经没有任何日光,全赖邮轮上的灯光照亮附近海面,然而水下已是漆黑一片。
海浪一个接一个的肆虐,一次次拍翻救生艇,好不容易浮出海面的人们一次又一次被重新卷回海中。渐渐地,浮上来的人越来越少。
由于多半时间都埋头在水面之下,因此海浪对唐瓷的影响反而最小,最后海面上零星的几个人里就有她。
罗南一直没有找到德拉尼。
第二次巨浪时,德拉尼就和那位侍者失散了,侍者在巨大冲击下没能抱紧他。德拉尼的毛衣太过蓬松柔软,吸水后十分沉重,他只挣扎了几下,就被坠得沉下了海面。
一直下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