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入口处排队的人不少,一会儿往前移动一点,前方是乌乌泱泱的人头,周围是七嘴八舌的聊天声。
迟海仿佛可以屏蔽掉一切,站在四个人最前面,低头从容地看手机。
迟深在迟海身后,侧着身子靠在栏杆上,无所事事的他余光突然发现简萤被阳光刺得眯眼,又站直身子。
简萤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得晶莹发亮,冲迟深眨呀眨呀眨,仿佛在说:宝贝,老子爱你。
迟深一哂。
楚一豪位于四个人最后面,仅仅是在玩手机间隙,无意抬了个头,就被迫吃了一嘴狗粮。
他翻了个无敌超天的大白眼,随后继续面无表情地低头耍手机。
当队伍马上排到他们四个,简萤忽然拉着迟深将他整个人背过身去:“别动!就这样!我玩玩你羽绒服的帽子。”
迟深感觉身后的帽子被轻轻地一拉一扯的。但也无奈,任由她玩。
他目光随即落在前方迟海冷漠的后脑勺上。
盯了片刻,嘴角微微一扯,扯出一个更无奈的弧度。
楚一豪正在围观某大神游戏直播间,眉头紧锁,忽地一只小白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啊晃啊晃,快得只留下残影,他一阵眼晕。
楚一豪抬头看到是他姐。
“???”
简萤一张天真干净的脸上摆出要干大事的神情,楚一豪眼皮一跳,接着看到简萤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神经且神秘兮兮的。楚一豪眼皮子突突地跳起来。
在简女侠的带领下,姐弟俩猫着腰,像做贼一样悄摸挤出队伍。姐姐边走边对后面的游客作出“嘘”的手势。
游客们很不明白,却表示尊重,真的一个个都保持着沉默。团结的力量凝成一股麻花,简萤心里热热的。
彻底离开摩天轮队伍,并跑开一段距离后,简萤回头看向后方,发现迟家两兄弟没人跟上来,应该还在队伍里,她插着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楚一豪摸不着头脑,摸后脑勺,他看看他姐,又看看他姐夫被留下的方向。等简萤舒缓过气了,他走过去问:“姐,你这样把姐夫丢下了,他会生气的吧?”
简萤目光从楚一豪滑到高大的摩天轮上。瞳孔里映着蓝天白云和不断在运转的机器,嘴唇微动:“你不懂,对付葫芦兄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
淡蓝色的天空干净清明,朵朵白云飘浮在摩天轮之上,宛若童话般美好。
从外表看黑曜石一般的包舱缓缓转动。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看到外面。
迟深坐在位子上,感觉包舱逐渐在升空,他身后的楼房建筑缓缓下降,他双手抱臂,眼帘微垂,淡淡地垂望微微反光的灰色地面。
迟海坐在迟深对面,偏着头看向舱门的方向,眼里装着淡淡的光亮,蓝色的天空和外面摩天轮错综复杂的大型机械架子尽收眼底。
舱里除了运转的机械声音外,其他声音都隔绝在外,并渐渐听闻不见。
迟深的思绪渐渐从这场被安排好的乌龙里出来。出神的瞳孔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掠过一幕又一幕灰色的、古老而陈旧的画面——
迟母双手握着他的肩膀,眼神充满怜爱和忧愁,鬓角的白发丝微微闪光,她郑重地叮嘱说:“阿深,你自己在家好好的,好好上学好好吃饭,不要让爸妈担心啊。明天奶奶就过来陪你了。等你哥哥好了,我们就回来了。”
夏日闷热的气息里,十六岁的少年独自站在小区门口,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学生短袖,目送家里其他亲人全部坐上出租车,随后一骑绝尘,驶入火红色的夕阳尽头。
“迟深,奶奶没了,你以后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以后每个月的钱我就打到桌上那张卡里,省着点花啊。有什么急事爸妈赶不回来就去找对门的简叔叔,爸妈刚才都跟他说好了。”
半年后他们刚从殡仪馆回来,妈妈一身黑色衣服,面目疲倦地在厨房,手里拿着一块棕色的抹布,匆匆擦拭着水槽边残留的水渍。
多年后的一天。
——“阿深,你考来北京吧,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你哥他不愿意回去,只有你来,我们才能团圆。”
“不了,妈,就算我去了我们也团圆不了。”他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
早些年的记忆突然在脑海里乍现奔涌,迟深沉静地眨了眨眼,连一个落寞的表情都懒得摆出。
记忆再次闪回——
高考前一天,6月6日傍晚。窗外黑夜漫漫,楼下白色车灯前砸着扑簌簌的雨水。地面上反着粼粼的水光和路灯的灯光。
蓝色棉麻窗帘闲然垂在窗户两边,玻璃上的雨滴慢慢滑落一个弧度,继而被新砸下的雨滴碰落,直接垂落于窗底消失。
哗啦啦的声音不止眼前,还有电话另一头。
“你如果来北京,我现在就跳下去。”迟海声音冰冷冰的。
满耳的大雨瓢泼和风声,伴着迟海急促的喘息传来。
迟深额角青筋爆凸,眼角发红,冲着电话喊:“你在哪儿?!你千万别做傻事,赶紧回家!”
“家?你来了我就没有家了。”迟深落寞又讽刺地说。
一道闪电在窗外闪过,在一瞬间照亮迟深的惊诧表情,随即又暗了下去。
“你来了,所有人都只围着你了。那我就没有存在的的必要了。”
迟深瞳孔皱缩,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短暂的片刻安静过后,他听到自己用暗哑的声音对迟海说:“我不去,我肯定不去北京,你快回家!”
轰隆——
紫色雷电在远处天边炸开,大刀阔斧地劈开厚重的雨幕。
同时劈碎这块苍白无力的记忆碎片。
安静祥和的房间里,床头那盏温馨的小灯幽幽散发着光亮,两个人的影子一静一动,比灯光还沉默好几倍。
迟海坐在床边,面色铁青像是受到了极大的背叛。迟深蹲在行李箱前慢慢翻着衣服。
突然,迟海握着手机,站起来就往外走。
迟深迅速扔掉手里的衣服,站起来转身拦住了要往外走的迟海:
“我没有报北京的学校,绝对不会留在这儿、留在你面前,你放心。”
迟深紧绷着的脸泛白。
这话他强忍着才能勉强不发出颤音来的。
迟海的脸色一白继而又铁青,一动不动,迟深逐渐松开他的手臂,从行李箱里随意拿出件干净的衣服说:“我去外面睡。”
摩天轮持续上升,包舱越来越靠近最顶端。舱外的蓝天和浮云美好恬静,宛若一幅画作。
而迟海眼里,他们却在逐渐褪色,直至褪至枯黄,把带他回到了那段泛黄枯萎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铺满红色石砖块的人行道上,阳光炙热穿透绿叶。
迟海慢慢朝着家里的方向走,手里捏着张今天刚发下来、只标着鲜红的73分的数学试卷。他在琢磨第二道填空题到底为什么错了,明明之前做过相同类型的题。
他边研究着题,边时不时抬眼看看路。
“叮铃叮铃——”
“你弟弟这次考试又是第一名,你怎么留了一级还是班里中下游,你们真的是亲兄弟吗?是不是假的啊?你从垃圾桶里抱回来吗?还是从福利院收养回来的啊?”
“哈哈哈哈哈——”
旁边马路上,班里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同学骑着自行车,不断按着刺耳的车铃从他身边经过,一个人带头嘲笑,其他几个人随声附和。
迟海停住脚步,无辜的眼睛中映出几张极为嘲笑的表情和嚣张的身影,他们逐渐远离,他却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心里不断反复烹煎刚才的那句话,目光渐渐怔住。
回到家,迟海刚开门进来,妈妈正好从厨房里出来,并穿着一身外出才会穿的衣服,对他笑道:“阿海回来了?你弟弟又考了第一名,咱们出去吃饭庆祝庆祝吧。哦对了,你考得怎么样?”
迟海紧紧咬住着嘴唇,没说话,却见母亲的嘴角一点点地垂了下来,母亲回头收拾沙发上散乱的东西,背对着他勉强说道:“没关系,初三的课比较难。走吧,放下书包咱们出门。”
“啊你弟弟真的好帅啊,他真的才初一吗?”教室里,同桌女生努力打量着他的脸,似要拼尽全力找出些相同的地方。
最后失望而归。
他知道,除了身高相似外,他和弟弟长得并不算太像。他皮肤粗糙不堪,五官也不如他会随。
“咳咳,接下来念初一年级本次考试获得各科前三名同学的名字,大家要多向他们学习——”教导主任站在远远的主讲台上翻了页稿纸,对着话筒念道:
“语文:高慧慧,迟深,魏浩宇。”
“数学:迟深,高慧慧,刘尚。”
“英语:迟深,刘尚,魏浩宇。”
“地理:迟深,……”
“哇靠——”
“就这几个人来回倒替着念呗。”
操场底下爆出声音不小的唏嘘声,感叹学霸的牛逼程度。
不远处的队伍里,迟深站在队伍最前面。高高挺拔的个头在前排一众矮个子同学前面显得格外张扬。
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接近一米八,加上精神面貌良好,被班主任拉到最前面充当门面,举牌啥的活都是他干。
现在虽然台上在念他的名字,他本人的眼皮子却垂得快合上了。
因为昨天某位姑娘数学考试考砸了,晚上在客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把知识点和公示整理了一遍,记到一个新的小本本上,本本上被眼泪打湿了,还得拿手扇干再写。
一写就是到深夜十二点!
写完她还想继续再做一遍错题,简叔叔直接勒令她先去睡觉,她才哭着收了手,可怜巴巴地把卷子塞回书包打算明天去学校再做一遍。
迟深也终于不作递纸小弟和临时讲课老师,回家睡觉了。
当时他还不是个能熬夜的人,第二天他睡眠严重不足,站在操场上时感觉教导主任本人就像一只巨大大怀表在他面前晃啊晃啊晃,嘴里在念念叨叨催眠他。
他整个人困得快站不稳了。
“bang”地一下。
在他思考现在站着睡,一会儿会不会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倒下去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踢了他一脚。
迟深回头看去,只见第一排的个子小小的简姑娘正努力憋笑,憋得脸通红。
迟深拍干净校服,用口型警告她:“你等着。”
简萤点点头,口型回:“嗯嗯,我等着我等着!”然后趁他转过身去,又偷偷给了迟深后背一拳。
迟深气得脸色通红,那样子看起来就快要火山爆发了。
迟海遥遥地收回目光,咬紧后槽牙,拳头紧握又松开。胸口和口腔翻着浓烈的苦味,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如直接吐血死掉。
那个人才是所有人围绕着的中心,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
-
摩天轮缓缓地运转。简萤瞳孔里映着一节又一节包舱。
可惜从外面看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黑色的舱壳。
她默默舔了一口冰淇凌,下一秒就“嘶”了声。天儿太冷,冻牙齿。
楚一豪的牙口明显就很好。他蹲在旁边,后脚跟踩石台阶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啃冰淇凌,跟只大猫似的。
解决掉巧克力味的冰淇凌,只剩下一丢丢包装外壳,他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箱,然后用他黏糊糊的手去翻他姐的包包,找酒精湿巾。
偷偷摸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偷。
楚一豪边翻边抬头,无意中发现他姐吃冰淇跟跟小狗似的,一口一口舔,还抽气。
楚一豪的手刚好翻到酒精湿巾,他整个拿了出来,继而霹雳哗啦地撕开袋子,抽了一张出来:“废物。”
简萤扭头,垂眸看下去,仿佛不觉得说的是她:“什么废物?”
“牙口不好还学年轻人冬天吃冰淇凌?”楚一豪将一张湿巾翻来翻去,擦着手,“要不我还是给你泡点枸杞喝吧——嗷嗷——”
还没说完,简萤就伸出手推了下他脑门,他整个人往后倒去,还好手一撑地面,屁股没有开花。
他又不慌不忙从湿巾袋里抽了一张干净的出来,而后还给他姐。
“女孩子能不能温柔一点……和咱妈一模一样……”
简萤接过来,发觉不对,凑在鼻子上闻了闻,接着又提起包来闻了闻,眉头紧锁:“怎么一股巧克力味?”
“哈哈哈哈哈哈,”楚一豪边干笑一边站起来,往后倒退几步,“皮质问题吧可能?你是不是买到假货了?”
简萤眯起眼:“可我闻着还挺新鲜呢,而且以前也没有呢。”
“哈哈哈哈,那可能就是我干的吧。”楚一豪说完,就转身撒丫子跑向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迅速闪进男厕。
简萤:“……”
她重新望向摩天轮,目光定在最顶端处的包舱。心想:她和楚一豪同母异父都能处成这样,那两个好歹是亲兄弟,误会解开了,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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