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梦是什么样的?是一场噩梦,还是一场美梦?十六也并不能确认,当自己幽幽转醒之时,脑海中所残留的画面并不多。
缠绕着身体的黑色细线、幽深到看不到底的海洋,他抬起头来,海面上是浮游的光影,太阳洒落满目金屑,像熟透了的稻穗。
也许会有微风亲吻这热烈的浮光,也许会有飞鸟掠过温热的海水,可冥冥之中,那沉溺海中的少年似是觉得,那不是自己能够触碰的美好,那不是自己能够拥抱的明亮——
自己应该只能这样,被缠绕于身的细线拉拽着,沉入泥泞的海。
可下一秒,他却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却也有那么几分熟悉的身影。那人生得一对雪白的兔耳,连带着发丝也是一样的净白,那人的身子那般高大,与自己的矮小截然不同。
他的眉眼,他的伤疤,他安静得仿佛布偶娃娃的模样,都令十六忍不住想要靠近。于是,少年作出了挣扎,他接住了那一个脆弱的、如同泡影般的人儿,将他揽入自己的拥怀——
他向这一轮垂入海洋的“太阳先生”祈愿,祈愿他能够将这样无能的、孱弱的、平凡的自己,当做那投入火中的薪柴,点燃自己,燃烧自己,作一盏长夜中的灯火——
因为,这便是自己的心之所向。
当梦境的潮水退去,少年睁开了眼,他看到的仍然是还算熟悉的天花板,虫蛀般的黑点点在那满目的白茫茫,看得人平白无故生得一片烦躁。
那些是自己的梦吗?是自己的幻觉吗?
他在心中这样问自己,于是又闭上了眼,描摹那一轮“太阳”的模样,描摹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那张沉默着的嘴,还有他紧闭着的眼。
他的瞳孔会是什么颜色?
他的声音会是何种模样?
他的血液是否温暖热烈?
他的心脏能否如自己一样跳动?
十六想啊,想啊,最后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紧闭着的眼,轻盈的呼吸绵长如夜,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似乎嗅到了海水的咸,就好像自己才从那一片海中被打捞出来,身上的衣物湿漉漉的粘在身上,着实是难受。
“十六崽。”
会这样叫自己的人不多,凌司夜算是一个,青年侧躺着看向眼前的少年,语气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他的眼中却是多了些难言的苦,好像怎么看,都看不透彻。
十六没有回话,只是移开了挡在眼睛上的手,又偏过脑袋,用自己那对平静的黑眼睛无声的发问。
“你梦到了什么?”
又是这样的话,这个咋咋呼呼的男人似乎很是在乎自己梦见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样的幻觉,可问起缘由,却又不愿透露哪怕一点,就好像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面对这一番提问,少年转回了脑袋,那只带着伤疤的手缓缓抬起,伸向那一片点缀了黑的白茫茫——
最后,那只手像是握住了什么,又轻轻的、轻轻地垂落于心口,随着鼓动着的心跳声,他道出了回答:
“梦见了一片海。”
“一片很深很深的,怎么都看不到底的海,有黑色的线从海底钻出来,它缠绕着身子,把我不断的、不断地往下拖,就像要把我一口吃了,就像……要把我困在海底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十六的语气无比轻松,明明在别人看来,这无疑是一场噩梦,但他的眼中却是带了几分眷恋,就好像他梦到了自己的过去,梦见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心之所向。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凌司夜撑起脑袋,像是怎么都看不厌一样,他的目光紧紧粘在那空白一片的少年,粘在他的发丝、他的脸颊、他被病号服所遮挡的血肉——
他怀揣着一份难以表达的心绪,那里面有怜悯,有挣扎,有言不由衷的悲哀,但更多的,更多的,似乎也只是对于这一个少年的亏欠。
所以,他期待眼前人的故事,期待他的梦、他的心之所向,还有他所有所有难以实现的愿望——即便这仅仅只是为了自己那一点难以平息的良心。
“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十六重复着,而后又侧过身,看向自己身侧的男人,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看着他那一点不见得光的情愫,到最后,少年竟是笑了,眉眼弯弯,如同这个年纪的所有人一样:
“我梦见太阳坠进了海,把海中的一切都焚烧成灰。”
……
在那一天之后,十六时常会梦见自己的“太阳先生”,那个特别的幻觉总是在海中紧闭着眼,他的眉紧皱着,像是沉入了最深的噩梦,即便自己不止一次试图抚平他的哀愁,可到最后,少年终是发现,自己从来都无计可施。
于是他便抱着这生得兔耳的人儿,抱着他高大的身躯,嗅着他身上的雨水味道,感受他躯壳中的暖,不断的、不断地,朝着海洋的深处坠去。
他们看到游鱼摇曳着宽大的身子,如同一叶小舟般漂游于身侧;他们看到鲸鱼的残躯朝着海洋深处坠去,唤起万千生灵的哀叹;他们看见萤火般的水母随着洋流飘荡,浮沉于无边的漆黑——
每每这时,十六总是要说些话的,他的手会伸向那人儿的小臂,一路流连向宽大的掌,他与幻觉中的完美之人十指紧扣,就好像将两颗孤寂的心链接:
“太阳先生,太阳先生,我看到那只死去的鲸鱼呀,它在临死的时候,会很痛吗?”
“太阳先生,太阳先生,如果我也这样死去的话,能够令万物一并生长吗?”
“太阳先生,太阳先生……”
“太阳先生,太阳先生……”
少年撒娇般的声儿柔软绵长,像是一卷上好的丝绸,将那海中的“太阳”温柔地包裹,他诉说着自己看到的所有,诉说自己于病院中的见闻,可到最后,那做了噩梦的人儿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于是,他便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太阳先生”的胸膛,心脏缓慢而平和地跳动着,仿佛安眠的乐曲,一声,一声,不论何时,都令十六心生怜爱。
“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他闭上了眼,任由着漆黑的线将自己与那亲爱的“太阳”彻底包裹。而在无边的暗色里,他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呼唤,喑哑而沉重,像是要把自己烙印在心头,烙印在这场无边的梦里:
“倚昇……”
“倚……昇……”
……
这便是自己最后一次梦见“太阳先生”的场景,那在黑暗中的呢喃,那于深海中的柔软,哪怕过去了好久好久,十六都难以将其遗忘。
“倚昇”是哪个“yi”?又是哪个“sheng”?少年并不明晰,于他而言,这是个陌生的名字,自己不曾将其铭记,自己也不曾陪伴于这人儿的身侧——
但,就像是魔咒一般,这两个陌生的字眼总是回荡于自己的耳侧,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如同纠缠自己的梦魇,让大脑涨疼无比。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终于又一次出现,他询问少年的情况,询问他所做的梦,询问他耳侧的声音,还有眼中所见的世界——
先是加大量的药物,再是每每晚上都头痛欲裂的失眠,他的幻觉似乎变成了关于“倚昇”一词的循环往复,那个陌生的词汇令自己厌恶,又令自己痛苦。
到最后,医生似乎是终于没有办法了,他看着这位年岁尚小的病人病症愈发严重,到最后,终于启动了其他的疗法,势必要把这恼人的幻听从他的耳侧根除。
经过几个小时的禁水禁食禁药,护工大爷带着少年与其余几个病人走出了病房,在这座医院里,还有些其他能够做治疗与检查的地方,而十六要做的治疗……说简单,也简单,但在别人眼里,多少带了些恶劣的色彩——
麻药从小臂打入,身体与意识逐渐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像是被困在了与外界隔绝的孤岛,没有“太阳先生”,没有“倚昇”,甚至连那一片幽深的“海”都不曾有过。
可是下一秒,电击又从大脑贯彻了自己的身躯,明明在麻药的作用下,自己不该疼痛,但不知为何,那难以忍耐的苦楚却仍是缠绕上这具沉睡的身躯。
它啃咬自己的骨肉,啜饮自己的鲜血,将在医院所经历的一切都燃烧成空白且零落的碎片,自己似乎又忘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忘,只是那些让自己痛苦的存在,就这样,从自己的身体里消失了。
那些对“太阳先生”的渴求,那些对“倚昇”的厌恶,就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寻不到哪怕一点的痕迹。
再一次意识回笼,自己已经回到了熟悉的病房,凌司夜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却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一个刚刚经历完治疗的少年。
“……你醒了啊。”
他的声音少见的带了些颤意,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怯懦的、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受伤了的少年,到最后,那视线却又偏移开来,似乎是不敢在与对方对视。
而看着眼前的青年,十六还有些迷茫,可不是为何,他的心底里像是被烙上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染着痛,夹着疼,只求这一个名字不要被遗忘——
“太阳……先生?”
他轻轻抬起手,扯住了凌司夜的衣袖,脸上的表情仍然带着不解:
“‘太阳先生’……是谁?”
“你是‘太阳先生’……吗?”
似乎是被对方的言论吓到了,凌司夜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定定地看着那个孱弱的、柔软的小家伙,鬼使神差一般,他作出了回答:
“……嗯。”
“我是凌司夜……我是……‘太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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